青年的眼睛在那一刻亮的简直骇人,他嘴角翘起来,露出鲜血满溢的牙齿,极其阴森,又极其温柔的慢慢说:“我没想离开你。”
河雾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群一般突然暴涨,向着伽拉的反向猛扑过去,眨眼间就将她淹没了。
当伽拉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於菟缓步穿过浓雾,还十分有闲心的在经过她身边时看了伽拉一眼,那一眼中混合着讥讽和嘲笑,还有一点难以隐藏的小得意。
“一开始把有蝴蝶印记的宁引去后山的人,是我。”於菟背着手说:“我想跟他交个朋友,你却把他杀了。”
伽拉隔着夜色中的雾气与这个与她同根同源的生物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於菟也从山穴中诞生,但他本体实在诡异,在地下如同游鱼,只要某种液体能达到的地方,他便畅通无阻。
但同时,在被河流杜绝了联系的外界,於菟想要出去,却要花费相当的心思。
伽拉咬齿道:“你只不过想侵占他的身体......”
於菟反问:“与你有什么不同?起码他不会像在你手里一样那么难过。”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对朋友是很好的,”於菟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对人有相当的共情能力,自是与你不同。”
他低头看着几乎被浓雾完全掩盖的青年,笑道:“我只是.....满足了他的愿望而已。”
在青年死去的数十年后,伽拉再度寻找到了新的代替者,并且唤醒了他。
这一次,她骇人的发现,被从那人身体中唤醒的不是千蜃。
是青年。
——————
青年被唤醒后,伽拉足足在幻境中呆了百年。
她在幻境中寻找再度复生千蜃的方法,然而终究是无果。伽拉对那条河,对她诞生成长之地规则的了解终归是比不过於菟,她甚至都不知道於菟背地里与青年在做了什么手脚,就把她的千蜃换掉了。
百年前於菟差点死在伽拉手中,而在他逃脱后,伽拉便留在了幻境之中,一直在百年之后,才循着痕迹找到了於菟。
於菟笑眯眯道:“如今我手里的孩子即便带出来,也不是千蜃了,你怎么这样想清楚了,愿意出来?”
幻境之中的场景是会不断重复的,伽拉与千蜃的那一段时间也就是会不断的重复的,倘若一直哪里面不出来,虽然说会不断的重复发生千蜃死去的事件,但千蜃死的时候其实也只有两天。千蜃死后伽拉便陷入歇斯底里,以往那些虚假的平静表面便被打破了,於菟不喜欢之后的场景,他所模拟的场景也便就到此为止,千蜃死的那一天幻境时间进行到尽头,再度重新由伽拉与千蜃相遇的那一天开始。
幻境中的时间对于伽拉来说其实比外界要美妙的多,有时候於菟的本体意识探出地面,看见伽拉坐在千蜃的院子里,长久的不说一句话,面上微微笑着,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只是那么坐着。
幻境就就算伽拉不动,对幻境运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衣摆长长的铺在地面上,衣摆沾染着草药香气,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显得格外娴静,绿叶藤爬上她的鞋面,开起了粉绿的小花,伽拉仿佛对此一点知觉都没有,於菟隔了很久再度去看她,见绿叶藤不见了,伽拉好似换了一个姿势,有人仍然坐在原地,但目光已经不再牢牢钉在不断走动的千蜃身上了。
她就那么一直坐着,就仿佛这院子里的一个草药晾架,一个美丽而无生命的器具,与院子里来往的一切人都不同,把自己从这幻境中温和而坚决的,甚至可能是下意识的,就这么剥离开了。
於菟在月色下看着伽拉漂亮而面无生气的脸,心想她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这个跟他同根同源,用人类的话说,甚至算得上是异母同胞的人,只是与於菟的诞生方式不同,就能有这么大的区别吗?
这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人,又为什么在接受到其他人的爱意,去到过更为广阔的人世间,见识过更多的人,又为什么要这样死死地抓住一个只是在她最初诞生时教导自己的人不放呢?
难道她对于其他人就没有感觉吗?难道她对于乐观听话的宁就从未心软过,对于偏执的青年就从来没有一丝的心动过?
她仿佛世间天生的信徒,纯粹,单纯,孤注一掷,心无杂念的残忍与暴戾。
千蜃还没来得及将她教导着学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世俗中人,就早早的死去了,于是伽拉也就停在了千蜃死的那一刻,再也不愿意看谁,再也不愿意接受任何的新事物。
於菟以为伽拉不会再离开幻境了,毕竟她能追求千蜃复生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如今千蜃复生的可能已经完全没有了,她若是沉溺于幻境,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谁知她仅仅过了百年,就再度走出幻境,来到了於菟身边。
伽拉冷冷道:“难道你手里没有?”
“这怎么会?”於菟哈哈一笑,折了张条写毕,不用开口吩咐,便有人低眉顺眼地开门走进来,接了纸就立即出去,无声无息,不用於菟多嘱咐一句。
伽拉皱皱眉往那下人奇怪地看了一眼,於菟接口道:“当初你叫我将他的骨血留着续下来,便放我一条生路,不动我本体,如今我本体尚在,自然也遵守信用,好好的续着呢。”
听起来真就是这样,就这么两句话的时间,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已经被人抱着带了进来,伽拉盯着那孩子看,却未曾伸手去接。
孩子是在出生不久后就被融了骨血的,以后只会往千蜃的样貌去长,不,准确的说,青年与千蜃一张脸,唤醒之后醒的也只会是青年。
“你可得分清楚,”於菟提醒到:“这孩子就算是醒来,也不会长成千蜃。”
伽拉低哑道:“我知道。”
“那这是怎么说?”於菟饶有兴趣地翘起腿,换了个姿势问:“你想通了?就算不是千蜃也可以?”
伽拉并未回答他的话,反问道:“你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於菟一顿,笑眯眯道:“往哪儿去?自然是往能存活的地方去。”
“他们活,还是你活?”
这话让於菟原本懒散下垂的眼皮骤然一掀,语气加重问:“嗯?”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想着要出去,”伽拉道:“就算用你本性施然来解释,也讲不通你辛辛苦苦地千里追寻到族人,再花费这样多年来领导他们。”
“我为自己族人做事,也要揣测?”
“我与你同根同源,你不是照样断我生路,逼我与你合作?”
於菟笑了起来:“这怎么能算是逼,到底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呐。”
说着往后一仰,捧着一盏凉茶笑。
当年伽拉其实已经无法再阻止於菟出去,她眼睁睁看着河雾自动的避开於菟身周,已经将他分离了出去。
这河与荒芜之境本是一体,也拥有同样的意志,於菟无法离开荒芜之境,一来是他要与本体本离,二来,则是他与本体分离后,便再无法走出河雾。
当年部族能够离开此地,完全是靠着伽拉的庇护,否则这些人恐怕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青年死后,於菟既然不再担忧自己人模人样离开此地的事情,便开始考虑本体之事。伽拉若是怒急攻心,一气之下直接捉出他的本体,那么於菟再有计谋也用不出来了。
於菟干脆就放了手,将选择权力留给伽拉。
要么伽拉留下他的本体,他便留下青年,要么两人鱼死网破,伽拉杀了他,青年也就再一点复生的机会也无了。
尽管是赌,於菟手里当时最有用处的筹码依然是幻境,他一死,幻境立破,伽拉只要放不下在幻境中最后能见到千蜃的机会,就不会对他动手,而青年只不过是再上的一层保险。
因此当伽拉走出幻境,也意味着於菟需要对她的心理做出新的评估,以确保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却没想到伽拉也在揣摩自己。
伽拉一手撑上他身边的桌面,俯身盯着他,眼珠雪亮而冰冷,保留着於菟在幻境中见到那种无机质,半响伽拉突然微微的笑了一下:“我在幻境中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些,将泗的手稿都从头到尾的回味了一遍,最后似乎想起来一些事情。”
她往抱着婴孩安顺站在一遍的下人望了一眼,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起身,一手拎起孩子,另一手於菟的注视下扒下了婴孩的上衫。
伽拉不顾孩子的哭闹,将孩子转过来,把孩子身上的某处显示在於菟眼前。
那是从后脑薄薄的黑发下延申出来的绿色脉络,如同有生命的不断跳动着,乍看上去竟然十分骇人。
於菟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伽拉说:“我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对于千蜃来说,也已经没有意义。”
“所以,我决定来关心一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