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拉好像陷入了一个梦魇却不愿意醒来,旁人看见了她绝望浓重的痛苦,她却紧抱着痛苦不愿意放开。原来她就生长在痛苦之上。
放开了千蜃,她就如同无根之萍,一丁点儿的精神寄托也没有了。
伽拉曾经对他的性格与为人处世的方式有那么强硬的要求,要他温和有礼,要他眉眼含笑,要他待人亲和,好学喜静。青年一度以为那只是伽拉对他要求高,以君子之仪来培养他的缘故,到头来却只是教他邯郸学步罢了。
“可是因为头一个死的早,你才对我格外包容,没有如此步步紧逼的缘故?”青年平静而尖锐道:“等我死了,你再去找下一个,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改变他们,都照着千蜃的模子造出来,然后呢?”
“难道你如此,千蜃便能真正回到你的身边?你不会老去也不死去,就要这么饮鸩止渴地,一代一代找下去不成?”
青年缓缓向伽拉伸出手,又放缓了声音讲:“别管这些了,伽拉,我们出去吧。”
“我们离开这里,好好的过,不行吗?”
“你看看我,”青年艰难地唇齿开合,难为情的几近心碎:“我不想再做那些无谓的猜想,整日想着你心里的另一个人妒恨到无法正视你,不想再不停地做一些可笑的事来试探你,再无数次失望了。”
“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你就不能哪怕一次的,试试去喜欢另外的人么?你这样的命,钟情于一个凡人,要把自己活活地折磨死。”
“我宁愿你多情薄情。”
幻境中竟然也有风,有云,云团来去,一时遮蔽了两人所在的房屋,将伽拉面目变得灰暗模糊,一时又退去,青年看见伽拉坚决地摇了摇头。
“没人要从这里出去。”伽拉一字一句道。
青年不怒反笑:“你还是要杀我。”
“对,”伽拉点了点头,竟然首次没有自欺欺人地再拿以往的话来搪塞他,面容骤然冷酷起来:“我会杀了你。”
“只有杀了你,千蜃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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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伽拉再度寻找到她的部族时,因为岁月流逝,新老交替,如今那些存活的人已经完全不认得伽拉了。他们或许仍然传说着关于一个寡言暴戾魔头的传说,但已经辨认不出来了就是眼前的伽拉。
当时领导他们的族长外貌平凡,但却异常聪慧高智。伽拉与他见面时,他正欲劝说族人回到故土。
“你想把他们困在幻境中,当作你的养料?”
伽拉在人群退去后从墙后翻进来问:“於菟。”
於菟笑眯眯地摇了摇头:“把他们留在哪里,再过几百年都还是这样,有什么用?你竟然愿意主动从幻境里出来,才是真的让我惊讶。”
伽拉无言的坐在他对面,半响问:“孩子呢?”
当年的问题出在青年死后。
青年是在于伽拉对话后不顾威胁,连夜离开幻境,当时伽拉以为他想要逃跑,在夜色中动了手。
事实上哪怕仅论目力而言,伽拉都不可能因为在夜晚而失手做错事,更何况伽拉这样常年战斗的老手,更是百步穿杨,若她的目标是青年的腿,除非青年的腿突然凭空消失了,那么箭矢就不可能再射到另外的任何地方去。
伽拉当时确实也并未射偏,成功的一箭便将青年射倒在地,紧接着整个人戾气爆发的欺身而上,一把抓住了青年的衣领,单手将他拎起来。
青年不等她开口训斥,竟然笑道:“你猜猜我在等你来的那些时间里,都想些什么?”
伽拉在夜色中视物清晰如白日,毫无障碍,青年的脸因为痛苦有些扭曲,那一刻伽拉竟然恍惚了一下。
她在那么一恍惚的瞬间想,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自青年年幼时到了伽拉手里开始,她从来没让他受过比摔倒破皮更大的伤痛,在青年堪称颠沛流离的童年中,在他成长后陷入王权之争后,要做到这一点,伽拉需要花费的心力是不可估量的,任何一个养育孩子的人,都不可能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能对一个孩子照顾到那种地步。
那简直就是摘星星不给月亮一般的娇纵,硬生生的把一个落难的小皇子吃穿住行外加教育,一样不落,一样不差地一手带大了。
“我在想很久以前的事情。”青年向后偏了偏头,忍着痛意微微笑着说:“我出身原是不好,在宫里地位差的主子,都比不过人家一个正当红贵人的奴隶,自小过的不能说有多么差,但竟然也尝过缺衣短食的滋味儿。”
伽拉眉头深深地相互拧着,她心里还是想给他包扎,但同时青年逃跑的怒火却又无处发泄。
“现在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当年到了你手里之后,我不仅没了胆小怯懦的毛病,甚至开始娇纵起来,敢指名道姓地要东西,要不到还会发上好一通火。”
小孩子都有生存本能,只对能够包容自己的人发脾气,只对能够满足要求的人不停撒娇,伽拉对当时年幼的青年来说就是这么一个人。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不愿意吃药,熬一碗摔一碗,其实也不是怕药有多苦,只不过嫌你一开始没有哄到点子上,仗着有人愿意哄不停赌气,闹到后半夜你也走了,下人们也讨了半夜的无趣,纷纷地退出去了,心里才慌起来,偷偷的躲在被窝里哭。”
伽拉眯起眼,其实这应该是他还很小的时候了,青年孩童时期相当能闹,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青年在说的是哪一次她也已经记不清楚,想不起了。
“就在我哭的时候,你掀开被子,往我嘴里塞了一粒糖。”青年就保持着那个表情说:“其实当时我非常害怕,怕你们知道我是个只会胡闹发脾气的孩子,怕你们知道我父王的追杀,怕你们嫌我是个累赘。但越是怕,又越是想要试探你究竟会不会因此抛弃我,不停地想知道你能忍耐的极限在哪里。我这么说你可能想不起来了,但是若是我再说,在前一天我故意在被父王的人发现时不向你求救,也不逃跑,险些让人当时杀了,你为救我,还被刺了一剑,这样你可能就有点印象。”
“你拿着一包柿霜糖坐在我床边的地板上,一粒一粒的喂给我吃,在床边守了我一夜,说我只是被吓到了。”青年眼睛在夜色中微微反射着河水的光,显得很亮:“要是你是真心的就好了,伽拉。”
“要是你对我的那些温柔和包容都是真的该多好。“
伽拉看着青年的眼睛一怔神,紧接着青年突然起身附到她耳边,轻声问:“听说千蜃是先被一刀刺中腹部,流血身亡的?”
伽拉乍然听见这久远而血色狰狞的事实,当即头脑一片空白,刹那间并未反应过来青年的意图。
谁知就在这么电光火石之间,青年陡然一把抽出短匕,反手扎进了自己的腹部。
那一刀扎的非常深,整段利刃都深深地没入了青年的腹部,只露出外面的手柄。
伽拉一看就知道这把刀有问题,通常人对自己下手,无论是出于心理,还是本能的生理反应,都很难扎到那样深的程度。就如同一个再想死的人都不可能徒手将自己掐死,因为身体会本能进行反抗,一旦产生呼吸困难,手便会难以控制的自己放开。
即便使用了匕首的助力,在刀刃入体的那一刻,痛感就会同时开始阻止举动的继续进行,使用刀具等自杀的人,伤口受创伤的程度不会相同,外层创口的受伤程度,往往比内层要重,那是因为在刀刺入人体后,人便逐渐泄了力的缘故。
青年的眼睛在那一刻亮的简直骇人,他嘴角翘起来,露出鲜血满溢的牙齿,极其阴森,又极其温柔的慢慢说:“我没想离开你。”
河雾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群一般突然暴涨,向着伽拉的反向猛扑过去,眨眼间就将她淹没了。
当伽拉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於菟缓步穿过浓雾,还十分有闲心的在经过她身边时看了伽拉一眼,那一眼中混合着讥讽和嘲笑,还有一点难以隐藏的小得意。
“一开始把有蝴蝶印记的宁引去后山的人,是我。”於菟背着手说:“我想跟他交个朋友,你却把他杀了。”
伽拉隔着夜色中的雾气与这个与她同根同源的生物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於菟也从山穴中诞生,但他本体实在诡异,在地下如同游鱼,只要某种液体能达到的地方,他便畅通无阻。
但同时,在被河流杜绝了联系的外界,於菟想要出去,却要花费相当的心思。
伽拉咬齿道:“你只不过想侵占他的身体......”
於菟反问:“与你有什么不同?起码他不会像在你手里一样那么难过。”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对朋友是很好的,”於菟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对人有相当的共情能力,自是与你不同。”
他低头看着几乎被浓雾完全掩盖的青年,笑道:“我只是.....满足了他的愿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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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年死去的数十年后,伽拉再度寻找到了新的代替者,并且唤醒了他。
这一次,她骇人的发现,被从那人身体中唤醒的不是千蜃。
是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