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繁复地从事一种劳作,劳作带给你的疲累已经大于精神的愉悦,你把这种劳作视为苦役,当你费尽心机终于摆脱时,你会有一种脱离苦海的庆幸,这种庆幸持续了许多时间。若干年后,因为一次偶然,你又会不由自主地对那段艰苦的劳作生涯产生了一些怀念,一些早已沉寂的思想的碎片不期然地浮上水面,觉得那段时光里不纯粹全是苦难。那段时光曾让你憎恨,也给过你喜悦,曾让你厌烦,也曾有过充实,并非全都一无是处。偶然想起那段时光中的一些趣事,你会禁不住莞尔一笑。你还想再去重复一遍那些苦难的昔日岁月,再体味一番那远逝的生活,但是时过境迁,那劳作只能永远地留存在记忆深处,这时的你,会自然产生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
比如,我和农业。
——曾经水深火热,现已离我远去的农业啊!
惨白的太阳把大地烤透了。云彩蒸发了,蒸发得无影无踪,天上瓦蓝瓦蓝的,黄土烙脚,人站在田野里,就像是站在烧红的鏊子上,在这无遮无拦的酷热里劳动,体力和心理都承受着极限的考验。但是,遍地的麦子熟得黄天黄地,你得去割麦,弯腰九十度,左臂揽麦,右手挥镰,马步跟进,“唰”割倒一片,手脚并用,搂成一捆,码在地上。尖利的麦芒刺着汗湿的臂膊,痒疼钻心。满脸汗淌进嘴里,苦咸苦咸,腰弯得嘎吱嘎吱响,似乎要断。腰疼,腿困,臂酸,背上被太阳揭去一层皮,火光光的天,火光光的地,没有一丝风。黄黄的麦垄,远远地不见尽头,头脑麻木得没有思想,本来这时也不需要思想,只需要机械地劳作,腰疼得受不了,直起身舒舒腰,看见大路上过来一个骑车人,他潇洒地骑着,白衬衫扎在裤腰里,带起的风使得背后衣服鼓起,肿如鳖甲,一股复杂的情绪生出来,口无遮拦地叫道:“那野儿,好自在哟!”口气酸酸的,有羡慕,有愤恨,有诅咒,那一刻的想法,啥时能混成和那骑车人一样,不再下田割麦,何等快意呀!
倘是大路上走过来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子,裙下露出两截白腿,腰肢扭得灵活,割麦人便十有八九直起腰。木木地揉揉被热汗蜇得生疼的眼睛,把焦点对准女子,无来由地骂上几句骚话:“嗬,这婊子。”“好屁股!”“扭得真活泛。”肆无忌惮的声音,正好让女子听见。她若是聪明的,红红脸,紧走几步过去了。男人们过过嘴瘾仍旧弯下腰割麦,倘若那女子是个不识相的厉害角色,回骂一句,她就惨了,庄稼人通常积了一肚皮怨怼,无处排遣,只借说几句粗话活跃活跃近乎麻木的神经。这时,会有许多污言秽语甩出去,女人们也停了镰刀来帮腔。话语更加不堪,骂出许多男人也骂不出来的被窝里的骚话,那女子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回口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众多男女哈哈大笑,一笑一闹,疲劳消去了许多,依旧弯了腰割麦。并不是庄稼人嘴太损,实在是被苦累压迫麻木了,借打嘴仗说骚话活跃活跃。
闷热的秋八月,秋庄稼长严了每一寸土地,暗绿色暗绿色一直铺排开去。天地仍是火光光的,人们汗如雨下,在浓密的庄稼地里锄草,更是闷得难受。阔大的玉米叶子边沿上长了一层细密的小锯齿儿,拉在汗湿的裸臂上,划开一道道血口,咸咸的汗水腌进去,更加痒痛得钻心。板茬地很硬,锄刃“锵锵”地吃进板结的土地里,刨出一片灰尘,尘土在阳光里弥漫开来,呛着口鼻,汗湿的裸臂上蒙上厚厚一层灰垢。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热汗把身上冲出七沟八岔。庄稼地的闷热像蒸笼一样,我们就在这蒸笼中挥汗如雨,艰辛地劳作。
劳动一日的工值,只有八分钱,艰辛的营生,极度匮乏的物资,农民们在严酷的生活重压下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苍凉地叫一句京剧散板:“苦哇——”或者与大路上不相干的女子打打嘴仗,从苦难中寻出一点趣来。
这种劳动无休无止,它已经摧残了我仅剩不多的理想追求,我也无意识地开始加入用粗话骂不相干的路人的行列,而且骂得较有创意。我有知识的铺垫,开起粗陋的玩笑来,比一般口拙的农民来得更伶俐些,他们只需要用四肢劳作,口很木讷。于是,我骂人的段子开始在村里传播,有个别句子成为经典,在农民们口中传诵。大伯们传说我的骂词时,会磕磕烟袋锅,满面皱纹涌成一条笑意,说:“这娃子。”大嫂们嬉笑着脱下布鞋,疯跑着追我要打屁股。我从他们的赞许中感到了几分洋洋得意。晚上光身子睡在凉凉的打麦场上,望着深邃的夜空,我的灵魂又不安起来,白天大伯大嫂们对我骂词的赞许此刻变成了我深深的悲哀,心猛一沉,我觉得我已经被粗俗淹没了,就像被荒草淹没了一样,我快要找不到自己了。再在农业里浸泡下去,我的心智会荒芜的,我的青春会荒芜的,会长满狗尾巴草,开满狗尾巴花,像是一片荒草蔓生和瓦砾遍地的干涸荒地。
于是,我像被狼追着一样,逃跑似的逃离了农业。
在城市的屋檐下串来串去,努力要快速地用城市的香皂洗掉身上的泥土味,用散发着薄荷香味的洗发香波冲掉头发上的高粱花子,穿着城里流行的服饰,模仿着城市人的做派和腔调,生怕一不小心露出村相,被城里人耻笑,就如同白娘子时刻提防露出自己的尾巴一样。
二十多年过去了,尽管我与正宗的城市人在某些方面还有距离,但与一同来到城市的一批人已经没有差别,心理上再也没有了外来户的感觉。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大,面对大批拥入城市的农民兄弟,我甚至还产生了一些优越感。
穿着皮鞋的脚又经过沐足房的熏洗、小姐的拿捏,已经细皮嫩肉,没有了一点儿茧子,走在公园里铺鹅卵石的甬道上也硌得生疼,身子被空调吹得弱不禁风,大日头一晒就受不了。柔软的手掌、腆起的肚子表明自己在城市还混得不错,熟悉了与同僚周旋,向上司赔笑,在职称、利益、奖金上斤斤计较,在文件之间徘徊,在空话之中缠绕,在名利之间奔波,在明与暗之间浮浮沉沉。久而久之,仿佛身体和心智都被磨损了,我惶恐地发现,与二十年前相比,我的心灵面临着再一次荒芜。
像微风不经意地吹动树叶一样,我于不经意间常常想起我的农业。那时候劳累,但浑身是劲;那时候粗陋,但真实得没有一丝虚伪;苦,但是强健;饭食粗粝,但胃口奇好。一天劳作后,光膀子扛着锄头一身汗淋淋地唱着歌归来,打一桶凉井水兜头浇下,鲸吞三四个馒头,风卷残云般喝光一小盆稀饭,稍一歇息,又精神抖擞起来,呼朋唤友,慌慌张张,准备着乘夜色去捕兔子,直疯到三星初上。
繁星满天的夏夜,拖着席子,和伙伴们勾肩搭背,成群结队来到打麦场上,脱个精光,横七竖八,成“大”字放倒在席子上。一支烟,你吸一口我吸一口,吸了十多个人,海阔天空,七嘴八舌,随口讲一些前世古代的故事,长短不齐地合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凉风习习,月儿晕晕,嗅着新麦野艾的混合乡野味儿,萤火虫点着一盏盏灯从草丛里飘出来,夜露凉凉地落在脸上。
高粱羞红了脸,玉米腰挎手榴弹矜持地站着,坐在田埂上,用狗尾巴草编的帽子歪戴着,紫红的桑葚吃得嘴唇发乌。邻家少女轻轻走近我,手伸进草筐里摸呀摸,摸出一个野甜瓜,瞄瞄四周无人注意,悄悄地递给我,眼睛笑得弯如豆荚,里面藏着少女浅浅的心事。她又飞快地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待我看她时,她飞快地躲开了目光。月光下,她眼光灼灼的,拿纤细的凉凉的手指触我赤臂,我想抱抱她,她却如兔子一样跑开了……
而现在,身子发福到一百步路都不愿去走,同事之间争宠邀功的无聊岁月,公文,会议,蛀空了曾经充实的日子,从日历上看见夏天,从人行道上的落叶触摸到秋天,心智被各种俗务弄得疲累,真诚被卑微的生活打磨得麻木,激情在不知不觉中消逝,环境把自己弄成了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雀儿,啄些米粒,喝些凉水,啾啾叫几声,生命的活力已经消失殆尽。
我又重新涌起了对以前艰苦劳作生涯的向往,那时苦,却是多么充实,现在闲,但又那么空虚!我的皮肤还想去晒晒野性的太阳,我的脚还想踏上滚烫的泥土,我的手还想去收割,我还想去吃紫红的桑葚,我还想抱一抱我少年的伙伴,我还想拉张竹席到打麦场上,脱个精光,四脚朝天躺倒。我还想去寻找烈日下割麦的感觉,寻找玉米地里锄秋的感觉,寻觅夏夜里打麦场上夜凉如水的感觉,还想再让那乡妹子用凉凉的手指轻轻触触我,我想再看看她笑得弯如豆荚的眼睛……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热切地思念我的农业,思念土地和庄稼,思念田野。
哦,我浓浓的乡情。
于是,在一个长假,我携着妻女去寻找那片我曾经挥汗如雨的土地。
可是,那片土地呢?我的农业呢?那一片铺黄铺绿的农田呢?
那片记忆中的绿色呢?那片厚实的原野呢?那稠密的金色阳光呢?
我寻觅,寻觅,挥洒过热汗的田地,平滑的打麦场,歇息过的长满了野草的田埂,都找不到了,只看到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楼房,我的记忆已经被一排排的楼房所占据。
土地不存在了,一切都成了不可复原的梦!
我寻觅的目光越不过排排高楼,只看到阳台上斑斑点点的花草,还有晾着的花花绿绿的衣裤。
我的离我远去的农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