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乔迁新居,儿女们都和雀儿一样,就连时兴的家什也都兴高采烈地住进了两层小楼。老式的木板床,笨重的橱柜,油漆剥落的饭桌都被遗弃了,它们神情忧郁地待在老地方。我安慰它们说:你们都老了,一个个裂了缝,“咯吱咯吱”地响,也该退休了,不服老不行呀。别看那些刚住进小楼的电冰箱什么的一个个笑嘻嘻的,用不了多少年,它们也会老的。别伤心,老伙计们,咱们都一样,都有老不中用的时候。
安慰了这些旧家什,我去取墙上挂的一把老锄和一只破旧手风琴。
儿女们奇怪地问:老爸,和谁说话呢?取这老古董做什么呢?
我说:老古董?它们和咱们家朝夕相处几十年,是咱们家的文物哩。文物你们知道吧,那可是祖先的遗留,历史的见证哩。古希腊两千年前的神殿现在只剩下了一堆石头,海风把这些石头都吹得短了,全世界还都把它们当作宝贝。这几件文物,记载着咱们家的“近代史”呢,知道“割舍不下”这个词吧,你老爸现在就是这个心情。
儿女们说:我们坐车先走了,你慢慢和你的文物说说话吧,和你的“近代史”告告别吧。
二
旧居里只剩下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柄老锄头,轻轻地拭去灰尘,爷爷的这柄老锄头,锄刃已磨成了弯弯的月牙,锄把儿被手掌长年累月的摩挲,十分光滑,细如瓶颈。爷爷一辈子都在和土地对话,土地与爷爷熟稔得像是知心了几辈子的朋友。他爱攥起一把土,五指用力,把土揉碎,让黄土一些儿一些儿纷纷地从指缝中漏掉。他爱用舌尖舔一舔土末子,尝尝田土肥不肥,壮不壮。就连身上破了口儿流了血,他也会随手抓一把黄土捂在伤口上。爷爷身材高大,赤膊扛锄下地的姿势,是他一生最经典的造型。爷爷总是在五黄六月太阳最毒的时辰下地锄草,那时农人都在树荫下歇晌,爷爷戴上笠,身上披一条用凉井水湿过的包袱皮,踏着酷热下地了,爷爷自有他的道理:太阳最毒的时辰,野草最容易死掉,翻开的土地最能吸收阳光,阳光也是好肥料。不知他的话有无道理,反正,爷爷的庄稼最旺盛,收获也比其他人家多出一两成。土地被锄头剥开,汗水洒进去,阳光埋进去,松软的老墙土倒进去,爷爷把一泡热尿浇进去,土地暄暄的,种子们撒了欢儿地长。爷爷用力气喂养着土地,土地最不会负心,也喂养着爷爷的孩子们。爷爷对土地十分感恩,他干活累了,总喜欢躺在土地上,絮叨地与土地说话,他说:黄土啊,我一生下来就认识你了,你比我辈大,我就叫你一声爷爷吧,我吃了你几十年,你也该吃我一口了。后来,爷爷就埋在那片黄土里。
我用手反复摩挲着锄把儿,感受着爷爷生命的温度。那双把红柳木锄把儿磨细的手掌骨节粗大,一个骨节粗大的高个子男人一辈子都在向土地低头,感恩着土地的赐予。老锄传递着爷爷与土地的心事,从另一个意义上讲,老锄哺育了我们的生命,无论如何,我要把它养起来。
三
一叠老棉布是奶奶留下的,老棉布又温暖又厚实,摸在手上扎扎的,经线纬线密密实实,触着皮肤,舒适得不行。这老棉布是奶奶一根线一根线纺出来,一根线一根线织出来的。花骨朵一样的奶奶,嫁到我们家的第三天,刚回了门,她就开始纺棉了,穿着红袄红裤子的奶奶,一手摇着纺车,一只手臂尽情地伸展,姿势极尽优美,棉花里抽出的一根线好长好长,没有尽头,靠纺车的旋转缠绕在锭子上,纺车嗡嗡地响着,没日没夜。爷爷拍拍床沿说:二更了。纺车还在嗡嗡。爷爷又拍着床沿说:三更了。纺车还在嗡嗡。爷爷生气了,跳下床,拦腰抱起死性的人儿,像扔一袋粮食那样扔到床上。
线穗子一个个长得肥了,奶奶又牵经,打纬,挽到织布机上,织布机咣当咣当,白线像水一样从奶奶眼前流过,奶奶一梭子一梭子地织,一根线一根线地纬,一家人有了衣裤鞋袜,有了温暖,这温暖是把心和全身都泡在温暖里的温暖,像是子宫里的温暖一样。可是,奶奶她把青春纺得老了,把岁月也织得老了,年轮一样的线条绕在了她光洁的额上。
奶奶把一粒粒棉籽种在黄土地里、把一朵朵棉花采在篮里、把一根根棉线长长地抽出来时,有时是春天,有时是秋天,有时是冬天,但似乎都是四月天,奶奶一辈子做的事情,都是温暖的事情。
临到她的孙子娶媳妇时,奶奶把一叠方方正正的老棉布郑重地递给我,嘱咐说:“让你媳妇铺在身子下,老棉布隔潮,柔和,不扎皮,奶奶慌了一辈子,也没有啥给后辈人的。”我的眼睛湿湿的,语调哽噎着,我攥着奶奶青筋毕露的手,喊了声:“奶奶。”
这老棉布没舍得铺,还压在箱子底下,我常常捧出来嗅嗅,嗅见了奶奶身上的气息,奶奶的气息又温暖又醉人,像是珍藏的老酒那样醇厚。
四
父母这辈子没有像上辈人一样,直接与土地对话了,他们选择的职业是教书。爸爸教书的学校在一个山村,三间破破烂烂的旧祠堂辟了两间作教室,三十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山娃娃开始了他们文明的启蒙,每到晌午,爸爸烧开大锅,把娃娃们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馍馍馏热,三十几个娃娃靠着墙根坐成一排,吃馍喝茶。后半晌放了学,爸爸就站在崖头,目送他的学生们散入各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各自回家去。
妈妈是从城里洋学堂毕业的学生,一脑子美好的憧憬,穿着花裙子,提着一网兜洗漱用具燕子一样飞了来,一看见破败的旧祠堂,明亮的泪水就盈满了眼眶。爸爸搓着两只手,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她,狠狠心用半个月的薪水买了一只老母鸡,炖熟了,作为对女老师真挚的欢迎。爸爸把两只鸡腿撕给女老师,一边言说着山里的好处:山里野果子多,空气新鲜,山里人热忱,娃子们需要老师,既来之、则安之等等。
后来,她就成了我妈妈。三十几个娃儿分成三个年级,爸是校长兼老师,妈是老师兼校工,在山崖子上住了三十多年。山娃子们一茬一茬的,爸爸妈妈一年一年的,眼看着胳膊粗的小树长成了大树,自己的学生当了爹和娘,山里头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当年穿花裙子的女老师被风霜染白了双鬓,山里头的文化人多了起来,已到退休年龄的父母才回了城。父母的文物是一架手风琴,妈妈站在山崖上拉琴时,琴声淙淙地淌进了山乡,流进了河水里,掺进了炊烟中。琴声告诉大山和丛林,山外还有别样的生活,还有文明和音乐,还有艺术和时尚,还有繁荣和富有,还有现代化及其他。大山和丛林也听懂了琴声。
爸爸妈妈下山的那个早晨,山崖子上被乡亲们围得密密层层,乡亲们送的核桃、板栗、蘑菇、香椿……一辆牛车也拉不完,朴实的山里汉子和婆娘,拉着孩子来给老师磕头,他们都是爸妈的学生。后来,和乡亲们约定,爸爸和妈妈必须轮流到每个学生家吃一餐饭,吃不完,便不放行。爸妈的胃就是那一次被撑出了毛病。
我按了按琴键,手风琴唱出了一串音符,声音尽管有些破,带了些山腔山韵。我仔细地听了听,低音里似乎有松涛,高音里似乎有叫天子的声音。
五
我抱着奶奶的老棉布和爸妈的琴,扛了老锄向新楼走去,行人都奇怪地看着我,我顿然也觉出有些不协调。我遭遇了一个现实的问题:这些文物往哪里放呢?就算它们暂时因了我的威严而蜗居在新居,那么以后呢?它们毕竟不是一件汉陶或商鼎,会让儿孙们因为潜在的价值而珍藏,虽然它们在我们生命历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但作为一种器物却只留下了缅怀前辈的一点儿可怜的功用,即便是一头牛,终生劳碌,也不能因它有功死后葬入公墓,儿女们毕竟有他们的生活,硬塞给他们一件东西让他们怀念,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这东西又不值得专建一个纪念馆进行陈列。我思前想后,只得将它们照了相,放在相夹里保存。我的相夹里因为承载了三代人的生存,进而显得古朴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