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像水里加进了墨汁一样,渐渐地浓了起来。
在将浓未浓,暮霭沉沉时候,田野里的生灵都仿佛在同一时间听到了集结的号声:甜玉米顶上纷披的红缨竖了起来;豆秧子窜起的半尺长的蔓子上,几片初生的卷着的圆叶子展开了;高粱“吱”地拔了一下节;白天躲在叶子下乘凉的蝈蝈,展开肉色的翅子飞翔一阵,怯怯地亮开了歌喉;田鼠、蛙儿、野兔各自从它们隐身的草丛里跳出来,开始了它们的活动,觅食、求偶或是交配;游荡的鸟成群地归巢了,在地头田埂上吃草的牛和羊,不待牧童响一下鞭子,便吃着草向着暮霭中的村子慢腾腾地归去了。
傍晚时分的乡村显得比白天热闹,牛羊进圈的声音,烧火的风箱“呼嗒嗒”扇风准备晚炊的声音,鸡向高高的树枝上栖息“扑啦啦”展翅的声音,兴奋的狗跑来跑去讨主人欢心“汪汪”的声音,谁家呼喊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一天结束时和开始时一样忙乱。
秋庄稼快成熟的时候,夜里照例要看青。村里的年轻人分成了组,一组一两个人,吃罢晚饭,各自相约着,把席子和单子往腋下一夹,便沿着曲曲弯弯的田间小道向各自值守的田块里去。看北坡的,那里种的是高粱;看西洼的,那里种的是玉米。东坡上种的是芝麻和绿豆,这两样庄稼偷起来不顺手,往往只派一个人。看青主要是看玉米和红薯,这些庄稼个头大,偷起来上手。偷秋的都是些身手敏捷的家伙,一袋烟工夫,他们能整走一大筐玉米棒子或者是红薯。一大筐棒子、红薯是啥概念?够五口之家饱吃上两天,因此这些地块都要加强看青的力度。要说是收工的时候扛着锄头顺手掰几穗青玉米揣进腰里,回家烧烧给孩子们尝个鲜,或是借扯草的工夫掘几个红薯擩在草筐底下,这小打小闹的,大伙儿也都心照不宣,谁没有这样干过呢?看青主要看的是一家伙整去一大筐玉米棒子或是红薯的大盗贼。
今夜我和书定两个人看西凹的玉米,我俩是好朋友。狗皮袜子没反正,经常开些不轻不重的玩笑,即使有时开得过了头,恼几天也就好了。去年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冻得瓷嘣嘣的。那一晚,我俩去看队里的萝卜,我先到了窝棚,棚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脑海里忽然蹦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来,为了这个好主意我还忍不住笑了一声,把手插进雪里使劲冻,把指头冻得冰条一样,待书定扛着被卷把头探进窝棚时,我在黑暗中悄没声息地把冰条一样的手指轻轻地触了触他的脸,书定哇哇大叫,遇见鬼似的转身就逃,绊住了萝卜摔了一嘴泥,因为这次恶作剧,他整整恼了我两三天。当然他也会想办法报复我。夏天,中午在水塘里洗澡,他竟然把我的裤衩子抓起来,一溜烟跑了。害得我用一些树叶子围在胯下,在瓜棚里窝了半天,天黑了,才回家。
我俩说说笑笑地来到西凹玉米地头,寻一条宽一些的田埂,用脚踩平,铺了席子,脱了裤衩子,四仰八叉躺了下来。秋夜真美啊,水一样凉爽,天空是墨汁一样的黑,细看呢,黑色里面融着轻盈的蓝。一弯月牙毛茸茸的,黄爽爽的,瘦伶伶的,在天上飘,像是三丫子的眉毛。草虫“唧唧”地叫着,蛙儿“呱呱”地叫,一片水碎银似的泊着。远处的村庄灯光陆陆续续灭尽了,谁家吃夜草的牛或驴忽然无来由地叫上几声。夜露下来了,光身子湿淋淋的。快要成熟的庄稼发出淡香,苦丁花的苦香,水草的腥味混在一起,大地在夜里静静地沉睡着。
在这清凉如水的秋夜,我和书定也在想些莫名其妙的少年心事,然后各自睡意蒙眬,把自己细碎的呼吸融入夜的呼吸中了。
夜露太重,把我湿醒了,是半夜了吧。毛茸茸的月儿分外朦胧,草虫的歌吟时断时续,我拉拉单子盖住肚子,就在快要熟睡的当儿,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一两声之后又是一两声,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响。我明白了,有人偷秋。正在玉米地中某一个地方偷偷地掰玉米棒子,传出的声音正是把棒子从玉米秆上掰断的声音。我用脚蹬蹬书定,这家伙睡得死猪一样,怕叫醒他会惊了偷秋的人,我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摸去。玉米叶子又稠又密,我的动作绝对地轻,耳朵辨着声音蹑手蹑脚渐渐地靠近了目标,在枝叶婆娑的缝隙里看见了那个偷秋的人。他隐身在茂密的玉米叶里,动作很轻,掰一个停几分钟,确信没有动静,再掰第二个。我就在离他一步远的叶子底下隐着,靠近他是为了看清楚他是谁,可月儿太朦胧,玉米叶子又婆娑,就是看不清。待了一会儿,我就蹿出来抱住了他,用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使他动弹不了,没有挣扎和呼喊。隔着偷秋人薄薄的衣服,从他肌肤的颤动上能够感觉到他的惊慌和逃跑的企图,但他挣扎了几下知道挣不脱就不挣了,我光身子抱着偷秋人,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肌肤柔软,腰又细,有一种说不清的似乎异性的味儿,抱着有说不出的一种特别感觉,我的妈啊,我突然意识到,偷秋的是一个女人。我忽然想起了我的赤身裸体,一时间心慌乱起来,也许还有点儿发抖,我坚强的箍着她的腰的双臂也明显感觉到松弛,她也察觉到我的慌乱,用力一挣就挣脱了。她扛起竹筐,兔子一样地钻出玉米林,匆匆地逃走了。
始终没有看清楚她的脸,有可能她也有意躲着不让我看到,我把村子里的年轻女人逐个排了一个队,也不能确定她是谁。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肉挨肉地接触到女性柔软的身体,只觉得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让我久久回味不已。我闻闻自己的臂,皮肤上似乎还留有她的味道,我反复回想抱她时的感觉,那种奇妙简直无法言传。你要知道,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与异性肌肤相亲过呢。
这个偷秋的人可真够狡猾的,她明明知道我们看青的后生夜里睡觉都是光身,年轻人瞌睡又大,被抓住的可能性极小。即使被拿个现行,赤着身子也不便张扬,所以敢于放胆来偷。可她是逢着我这害羞的,要是遇着泼皮胆大的家伙,就着势把她做了怎么办?这一层我想偷秋的人不会想不到,可是她怎的不害怕呢?难道她是……我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迷迷糊糊又睡熟了。
一缕金色的阳光射进了我们的眸子,我和书定都醒了。书定忽然发现,他头前的地上多了两个野甜瓜。是谁放的呢?我们面面相觑,忽然我的心里动了一下,我想起了一个身影,一个眼神,一双眉毛,一个靠她单薄的身子苦苦支撑的破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