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撒花帐子,千珊捧了斗彩茶盘进来奉茶。请安的话犹未落,恪贵妃就出声免了礼。千珊仍恭敬地屈膝作礼,而后方奉上了沏好的百合花茶。
清冽而幽淡的茶香,如一天零碎的星子。
姝嫔执盖品茶,入口回香:“贵妃娘娘宫里的百合花茶可堪明城一绝。百合香馥郁,烹制为茶,茶水甘甜。实在是佳品。”
谢贵姬的錾金梨花护甲丁然划过白釉描金茶盏,澄澈的茶水映出她姣好的面容:“臣妾倒记着姝妹妹爱喝花茶呢。”
恪贵妃歪着倚靠在贵妃榻上,千璎适时上来添了一个石榴百子引枕。恪贵妃调适了曼妙的身子,看着堪称奇景的和睦双美图,不禁展露戏谑浅笑:“你们如今倒金兰情深起来了。”
谢贵姬赧颜:“既都是为贵妃娘娘肝脑涂地的,那便是自家姊妹不是?”姝嫔听得到此语,于是也附和:“是。”
恪贵妃一轩黛眉:“本宫自然欣然看到你们和睦相处,不起龃龉。不过么……”她摩-挲着一通透凝翠的玉镯,“本宫不信你们是来探望本宫的。你们是来演姊妹情深给本宫做戏看呢,还是别有用意。打开天窗说亮话,本宫不想多说无用之词。一套矫揉造作的话,自然不必说给本宫听。”
姝嫔婉柔的面容瞬目之间露出一丝难堪,刹那时光,复又转回娴婉之状:“贵妃娘娘洞悉百事,甚么事都瞒不过贵妃娘娘。”她交叠着端放好素手,“皇后娘娘留下孟贵姬,自然是想设计令其复宠。”
谢贵姬随之附和:“孟氏貌美之余亦颇具心思,是不省油的灯。确实需要注意。”
恪贵妃敛敛银丝白鹤纹的宽袖,淡淡道:“本宫知道。可是本宫如今身子不妥不说,皇上也不常来看本宫。”她抿抿唇,“本宫不宜涉入此事,还是你们见机行事罢。”
她握住怀中的一柄玉如意:“不必彻底阻拦孟贵姬。”
谢贵姬有些惑然:“臣妾愚钝,不知娘娘意下何为?”
恪贵妃道:“文淑容于争宠上作用聊胜于无,倒是孟贵姬是可造之材。此番设计谋划若不遂皇后之意,皇后必会转而打压于受宠妃嫔。德妃既已称病避世,皇后的目光自然就落到了你们两个身上。本宫无暇能护你二人周全无虞,届时局面难收,愈发不利于本宫。倒不如遂了她的愿,局面亦能简单些。”
姝嫔颔首以为然,一壁又道:“另一头肃、和二妃虽无多少威胁,然婧良媛与婉嫔却不能不防。”
谢贵姬剥着脖颈上的玛瑙璎珞,妃色软纱外罩下修长诱人的锁骨若隐若现,只听她道:“婉嫔看起来懦弱娇柔,皇上跟前却也有一番做派,倒也分得些雨露。婧良媛负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亦勾得皇上几缕心魂。她们明面上与各处皆是平淡如水,可明白人思忖之下就能瞧出她们的风更偏向未央宫些。德妃没了宠,却也能靠她们占得一席之地。”
恪贵妃玉手托腮,沉沉道:“不必着急动她们。德妃这棵大树,岂是靠砍断了几根枝桠就能倾倒的。”她往下略挪了些身子,“本宫有些乏了,你们退下罢。”
闻言,谢、姝忙起身告了安退下。
出了朝阳宫,两乘肩舆已然备下。姝嫔往后退了几步,垂首道:“姐姐请。”谢贵姬搭上吉祥的手,回首朝姝嫔嫣然一笑道:“那么姐姐先行一步了。”
姝嫔屈膝行礼:“嫔妾恭送谢贵姬。”
谢贵姬坐上肩舆,居高临下垂眸而视。她看着轻云出岫般的姝嫔,百感交集。敛回目光,她拍拍扶手示意起驾。逶迤行走的肩舆渐行渐远。
姝嫔由人搀扶着起身,缄默着目送了会儿谢贵姬,方才上了肩舆回宫。
暗香盈袖,春风日暖。和煦金光如齏粉般细密撒了一身,衬着日光,姝嫔及膝比甲上银丝勾出的百合花婀娜欲放,翩跹的蛱蝶彩翅绚丽。流光溢彩的一身华服,与前头寂寞的宫殿格格不入。
熟悉的九衢宫道,穿过夹道就是未央宫。
“停一停。”姝嫔轻击扶手。轿夫压了肩舆,等姝嫔平稳出了肩舆方才抬了候至一旁。
雪儿扶过姝嫔,不解姝嫔的用意:“主子怎么在未央宫门前落了肩舆?”
姝嫔侧首朝着雪儿勾唇,狡黠道:“德妃娘娘玉-体抱恙了,本嫔问候探望岂不是应尽之责?”雪儿嘟囔道:“主子怕是要落空了心思,德妃娘娘想来不会见咱们。”
姝嫔沉静道:“本嫔知道。”她说着,朝着守门的奴才颔首致礼,温婉柔和,“劳烦通传一声,毓庆宫姝嫔求见,前来探望德妃娘娘。”
奴才垂首躬身回礼,转而进去通传。
姝嫔抬首看着庄严肃丽的未央宫,抛去一身的寂寞之气,端的是美轮美奂,雍华贵气腾升。迎着耀眼的光,姝嫔捻起帕子掩了掩,眯着眼叹道:“偌大未央,深深长乐,不知德妃娘娘住的可自在?”
雪儿扶住姝嫔的手肘,叹息道:“都道德妃娘娘风光,可各中心酸又有何人知?”垂下头来,雪儿道,“可咱们也不必去惋惜旁人,自己还顾不来呢。”
姝嫔落寞莞尔,喃喃道:“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她抬头看一看隽永遒劲的未央宫漆金匾额,惋惜道,“物是人非了,本嫔都入宫近一年了。”
话尤未落,那奴才就出来回禀道:“启禀姝嫔主子,德妃娘娘玉-体抱恙难以见客。德妃娘娘转托,说道是劳烦姝嫔主子记挂,待玉-体大安之时,自亲来告谢致礼。”
姝嫔的笑似和风中烂漫满山的花:“德妃娘娘客气了,哪有教德妃娘娘纡尊降贵来的呢?到时候本嫔再来就是了。那本嫔先告辞。”
乘上了肩舆,雪儿才问:“小主为何要特意问候德妃娘娘呢?”
姝嫔意味深长地摩挲着脖颈上的百粒珍珠项链:“一台好戏演得真,岂是一人所成。本嫔是送个顺水人情,演给阖宫上下看,德妃确实是‘抱恙’,难以插手六宫事宜了。”
雪儿惑然:“小主不怕朝阳宫贵妃娘娘知道么?”
姝嫔道:“德妃娘娘明白本嫔的用意,她不会透露给恪贵妃娘娘的。”她支颐着倾靠在扶手上,目光深远味长。
软风吹过窗纱,一帘幽篁剪影倒映地上。鎏金香炉中熏着沁心幽甜的玉华香,袅袅回旋的香烟扑上紫嫣手捧的一件春绿梅竹松柏燕居褙子。
抚平衣角的皱褶,紫嫣回身将之叠罢,放至盘中,双手捧了恭敬送入内室。
室内,孟贵姬坐在镂花铜镜前比着一錾金嵌玛瑙步摇,她看着铜镜内映出的娇容,却叹息一气,放回了步摇。
紫嫣将五彩盘安置于妆台旁的高桌上,看孟贵姬放回了步摇,于是问:“这钗步摇衬得主子肤如凝脂,人比桃花,煞是好看。怎么撤了?”
孟贵姬取过一支白玉梨花素银簪,朝如墨浸染的青丝上比了一比,只觉清丽温婉,娇柔盛人。
如此,孟贵姬方满意地钗了上去。她匀匀鼻翼上的脂粉,说道:“后宫百媚,皇上见过的还少么?只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方能叫皇上眼前一亮。”她指一指那春绿褙子,“本嫔挑了这套素绿的,也正是这个用意。”
紫嫣恍然大悟,上去帮衬着孟贵姬更衣,一壁说:“主子,纸鸢都已经备好了。”
孟贵姬拎好碎花领子,颔首道:“很好,把那碟紫玉凉糕送去罢。叫个面生的小奴才去,无须告知皇上是本宫这头送去的。”
紫嫣一笑,道:“奴婢明白。”
太平宫,养性阁。
君悦提了食盒上了阁楼,见师父江鹤倚在门口打盹,于是上去轻声唤了一句:“师父。”江鹤一个激灵醒转过来,赶忙理了理衣装:“哎哟,小崽子,吓死咱家了。”
君悦呈上食盒,笑道:“这有宫主子送来了糕点给皇上,奴才叫人验过了无碍,所以给送上来了。”
江鹤接过食盒,掀开盖子往里瞅了一眼问:“哪宫主子送来的?咱家好给皇上通传一声。”君悦搔搔脑袋,嘟囔道:“送糕点的小太监面生,又不回话是哪宫主子的人,所以奴才也不知道。”
江鹤转了轮眼珠子,盖上盖子道:“紫玉凉糕…许是未央宫德妃娘娘送来的。她与皇上正起龃龉,故而不方便说明罢。”
君悦瞪大了眼:“德妃娘娘…德妃娘娘宫里人多,奴才不识得倒也是情理中事。”
江鹤笑着伸手敲了一下君悦的脑袋:“皇上跟前办差事就得机灵,你这滥竽充数,来日脑袋没了咱家可保不了你。”
君悦摸摸脑袋笑嘻嘻道:“师父疼奴才,奴才一定好生跟师父学着。”江鹤笑着捏了一把君悦的手臂:“小贼,功夫尽数在嘴皮子上了。咱家进去伺候着,你搁这盯着点。”说着就打起门帘进去回禀。
殿内熏的龙涎香,香气沉静而幽长,教人心自然宁和下来。
江鹤小心着步子,轻悄儿移到了徽予跟前,徽予一心扑在折子上,倒未发觉江鹤临近。江鹤觑着徽予的脸色,小声叫一句:“启禀皇上,有宫主子送来了糕点给您品尝。”
徽予一晃神,怔怔地颔首“哦”了一声。
他睨了眼食盒,问:“哪宫送来的?”
江鹤张张嘴,尴尬地呈上那碟紫玉凉糕,讷讷道:“来送的太监不曾报上,所以奴才也不得知。”
徽予甫一见到那紫玉凉糕,脸登时就寒下来了。他沉着气别过脸去,掩过眼底的相思与戚戚:“朕没胃口,撤下去罢。”
江鹤抿抿嘴,唯好收了回去。徽予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再难静下心来,他索性站起身来朝外走去,一面对身后跟上的江鹤说:“折子批得乏了,出去走走。”
江鹤连忙应下,便欲招呼人伴驾。徽予却扬手止住,道:“就你跟着。”江鹤垂首恭敬顺下,又上前替徽予打起幽篁帘子,徽予迈步而出,在廊下止了步伐。
站在养性阁的回廊下,朝不远处眺望即能看到未央宫。徽予沉默地将目光投向那相思地,只见未央宫后院的金丝竹林,凝翠聚碧。犹寒翠影,触绪添悲切。
徽予犹记得,幽篁影里誓三生的伊人。
他缄默地抽回不舍的目光,提步走下楼去。
心不在焉地漫步在九衢宫道,徽予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未央宫门口,他凝眸看着亲笔题写的未央宫三个隽秀飞扬的漆金大字,思绪万千。
江鹤觑着徽予的神色愈发清冷低沉下去,心里亦急得难耐。刹那地抬头,漫天的纸鸢定定地摄住了他的目光,江鹤回头唤徽予:“皇上,皇上快看。”
徽予闻言抬头,漫天彩绘的纸鸢着实教他吃了一惊。负手身后,略踌躇了会儿,徽予提步寻之走去。
随风飘逸的纸鸢,勾勒得澄澈的碧落如绽放菡萏的一汪清水。
踏着留芳苑的青石板小道,快接近了纸鸢之处,却突然耳闻琵琶、筝曲相和的妙音。
馨心淡雅,轻灵飘逸。如此妙绝的天上音,犹如饮之琼浆玉液,沐之天池圣水。纸鸢虽引人,可空灵震神的盈耳神曲,更叫嗜雅音为命的徽予醉心。
“皇上,可要去看看?”江鹤见徽予换了方向,就加紧步子跟了上去。
徽予拨着腰间的鸳鸯和合玉佩,道:“听曲子,是一曲《一剪梅》。乐府的琵琶伎与筝伎是不会弹这样高雅的曲子的。何况琵琶部与筝部除却宴会,一般无甚交集,想来是后宫的妃嫔。”
江鹤小心翼翼道:“这筝音琳琳悦耳,不知是不是德妃娘娘…”
徽予的脚步顿了顿:“不是她,她的弹奏得更盛于此。后宫无人能胜过她的筝。”他静静聆听须臾,又道,“虽然足够婉转悠长,却还是逊色于德妃。”
循声走去,越过一丛丛绿植,假山旁的兰亭处传来阵阵振心雅音。徽予驻足望去,只见黄粉两抹清丽窈窕身姿。
江鹤欲唤了两人过来请安,却被徽予扬手止住,徽予朝着江鹤一轩眉:“跟了朕许多年,该做甚么还不知道?”
江鹤吃了瘪,撇撇嘴道:“奴才知罪。”
朝前略走了几步,身后倏忽传来一出谷黄莺似的妙音:“皇上在看什么?”
徽予一怔,蓦地回首望去,撞入眼帘的是清秀干净十分的一袭翠影。登时眼前一亮,徽予定定看了看,是孟贵姬。
只见孟贵姬肤如凝脂,顾盼生辉,一颦一笑皆如清泉汩汩,与庸脂俗粉不同。她单钗了两只素简的簪子,略施粉黛,穿的也是端丽明朗。
徽予不但不恼她,还噙笑回她:“你听到那和音了?”
孟贵姬垂首莞尔:“臣妾原在鹤心湖处放纸鸢祈福,却被这阆苑雅音吸引,故而来此一寻。却不想遇到了皇上。”
徽予恍然:“原来是你在放纸鸢?”
孟贵姬嫣然:“臣妾先前抱恙,给皇上皇后添了许多烦恼。故而放纸鸢来祈福,虽为身体康健,然更多的是想为皇上,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祈福。”
徽予揽过她:“你有心了。”
“臣妾还想着是谁,原来是皇上。臣妾与姝妹妹的杂音是不是搅扰了皇上与孟姐姐温存?”谢贵姬余光瞥见月白色颀长身影,便知是皇帝来了。
然又见碧色丽影勾住了皇帝的脚步。故而,她停下琵琶携了姝嫔过来问安。
姝嫔噙笑施施然问了礼,朝着徽予浅浅一笑。
徽予拊掌发笑:“今儿巧了,你们都聚到一起了。”
谢贵姬道:“臣妾本身是约了姝妹妹一同来闲逛的,偶见了漫天的纸鸢,为着这难遇的美景。我们就一时兴起,命人抱了琵琶同筝来和曲一首。”
徽予闻言颔首,朝着孟贵姬温然一笑。
孟贵姬难得见徽予如此温润如玉,不禁也娇羞起来。
姝嫔浅笑嫣然,看着徽予温和的眉目,心底突然抽了一下。她深翕口气,发觉玉靥竟发烫起来,与此同时,心内掺杂着一丝莫名的落寞。
谢贵姬未察觉姝嫔的异样,单是附和着徽予:“孟姐姐别出心裁,慧心雅致。臣妾陋技,实在是相形见绌。”
孟贵姬脸上的笑熨帖而柔和,她往徽予身旁靠了靠,道:“谢妹妹过誉了,姐姐不过是为着祈福罢了。”
姝嫔屈膝作礼,道:“那么臣妾与谢姐姐就不打搅皇上与孟姐姐了。”说着便挽了谢贵姬的玉臂问礼后离去。
谢贵姬一壁命了人收拾东西,一壁携了姝嫔往另一条小道去。
姝嫔忍不住朝后回眸一看,只见徽予已携了孟贵姬远去。眼看身影已淡,姝嫔这才敛回目光,无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