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病避世多日,韫姜倒赚了几日清闲。虽将话说绝,连林初、宛陵亦见不得,但窝在宫内绣缝衣裳,日子过得也不甚无聊。
这日和如命照常来问平安脉,韫姜命人请了来。和如命入内按礼问了安,又从医药匣中取出了把脉的用具,告了得罪后方才探是否平安。
韫姜看着搭在藕腕上的一方冰绡丝帕,叠得十分齐整,隐约着透过几层,还有着两瓣绣得细致的金丝竹叶。
韫姜莞尔道:“瞧着这方丝帕颇具女子婉约秀丽之美,可是令堂绣的?”她揭开丝帕,细细打量了一番,赞道,“这是苏绣,早闻和夫人的女红一绝,今日一见果真令本宫折服。”
和如命的脸上难得浮现了柔情:“母亲记挂娘娘对微臣的照拂,故而也仔细娘娘的用物。这方丝帕是母亲特意绣制,只为不腌臜了娘娘的玉手。”他将头垂得更甚,嘴畔却衔上了笑意,“微臣与母亲提及未央宫后院的一片金丝竹林,母亲只觉雅致十分,故而挑了竹叶的花样。还望娘娘喜欢。”
韫姜笑意隆隆,尤盛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大人何必如此见外。令堂的心意本宫很是感激,还望大人替本宫表达一下本宫的谢意。”她一壁抬手招过泷儿,“去把那东阿阿胶拿来包了给和大人。”
和如命惊色乍现,转而又平复下来,浮现了掩饰不住的喜色:“微臣谢娘娘隆恩。”
韫姜略略颔首,又道:“本宫的病,反反复复倒也拖了几日了。虽躲得清闲,不过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本宫倒颇有些百无聊赖了。”她露出孩童般嬉笑,“劳和大人朝外放放口风,让本宫也能出未央宫去散散心。”
和如命被逗得掌不住发噱,露出极好看的:笑“娘娘躲懒,如今倒悔了。也罢,微臣就回娘娘一个谢礼,替娘娘朝外放放风。”
韫姜心情大好,指指他打趣道:“和大人倒来揶揄本宫,是没人管着你的错。”她娇笑朗朗,“和大人少年才俊,可曾有了心上人?若有了,倒来支会本宫一声,本宫做个媒赐个婚也好。”
和如命俊俏的脸登时飞红:“这……这……微臣医术浅陋,尚有进步余地,且微臣还要伺候娘娘。哪里来时间关切儿女情长……”
韫姜佯装恹恹:“那是本宫阻了大人的终身大事了。古语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本宫倒要松松你,好叫你空些时候呢。”
和如命酡红未散:“娘娘言重了,为娘娘效力实是微臣的福祉,不敢再奢望旁的了。”
韫姜笑得嫣然无方:“和大人平常少言寡语,却不想也是个油嘴滑舌会奉承的。”她眼见和如命的耳垂都通红了,便就放他一遭,“好了,本宫倒咄咄逼人了不是?大人快些起来罢,虽有福纹毯垫着,但也伤膝盖。”
话方落的间儿,泷儿备好了阿胶前来奉上。如命恭敬地接过,又道了几个万福谢恩。韫姜因有话要问,故而扬手命泷儿搬了圆凳过来赐座。
和如命颇有些受宠若惊,推辞了一番后方坐下。
韫姜交叠好素手端放于膝上,恢复了畴昔端庄秀丽模样,她问:“不知贵妃的身子如何了?可侍-寝了?”
和如命淡然道:“贵妃娘娘虽快过坐蓐之期,可那药发作后遗留的病症仍需时候调理。况且娘娘上次的计谋让皇上心里起了芥蒂,贵妃明面上是没了宠的。这近一月的日子,皇上单去过朝阳宫一次,且是稍坐便走。娘娘不必担心。”
韫姜淡然“哦”一声,又问:“其余的?旁的可有些甚么事么?”
和如命侧首想了想,又絮絮说了些:“皇后娘娘调养将息倒十分好,只是三皇子殿下有些体弱娇矜,想是皇后娘娘分娩前受了惊吓,故而造成了一定影响。”顿了顿,他躲开韫姜的目光,“孟…全贵姬复宠,皇上多日召幸。不知怎的,姝嫔与谢贵姬的恩宠也颇有些隆盛。”
韫姜的神色黯淡下来,她压抑住内心的凄凉扯出一个笑容:“哦……皇上……”终究没能说出些甚么,她怆然垂下头,“和大人,你先回罢。”
和如命凄然蹙眉,看着韫姜为那个无情的帝王心伤,他颇有些忿忿。但拘束着礼节,他单是行了礼后默然离去。
泷儿得了命出来送一送和如命,她见和如命神色有些阴翳,便也默默不语单是陪着走了一路。到了宫门口,泷儿屈膝福了一礼,犹豫着想问缘由,却见和如命阴霾稍散,便也略略放心不再询问。
平阳阁内,韫姜平复了心绪,重新更衣换了一套天水碧的素简燕居褙子,清减了装束,方才携了双簪出门。
御花园里天朗气清,清风徐来,幽居未央宫数日难得出门散心,看着这旖旎一派好景光,韫姜掌不住添了几丝真切恬静的笑意,恍然还是青春少艾的模样。
她提裙踢踢沿路一径的碎花,心情大好:“御花园中规中矩不比留芳苑俏丽活泼,如今看着这一路满眼的星碎如雪的花,倒也觉着适心更比往素。”
簪桃掩唇嫣然莞尔:“娘娘倒还像个及笄少女一般,爱踢花玩儿。”
韫姜佯嗔怒道:“本宫素来自诩保养甚好,瞧起来不像是个五岁孩童之母呢。你倒来呛本宫,难不成本宫红颜已逝,韶华不再了?这样如孩子一般,倒显得‘为老不尊’。”玩笑说着话,韫姜伸指戳了戳簪桃白皙的额。
簪堇也附和着:“簪桃笨嘴拙舌,娘娘休来搭理她。这御花园百花争妍,见了娘娘,岂不愧煞?书上所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的不正是娘娘?”
韫姜笑得弯却一双妙目,掐了一把簪堇道:“讨打!你这是油嘴滑舌,倒不如簪桃。这些没羞没臊的话也亏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后宫佳丽三千,本宫不过是弱水一瓢,岂能有如此倨傲之理?”
簪桃道:“娘娘这话倒是自谦了。撇了旁的不讲,夫人风华正茂之时,便是京城绝色,倾国佳人。而娘娘更与夫人有八九分相似,姿色又怎会差呢?”
韫姜不置是否,单是抿唇一笑,捏了捏簪桃光洁如玉的面庞。
信步而走,沿着九曲小径绕过几个弯,远远就瞧见了耸立的清韵高阁。
凤眸微眯,韫姜抬首望去:“清韵阁倒还是一派歌舞欢畅。不想本宫磕坏的台阶修缮好了没。”
簪堇问:“娘娘可要去看看?”
韫姜提步走去:“去看看罢。”
来到清韵门,只见门口守着两位秀色宫娥,韫姜凝眸一睇,见是吉祥与红豆。红豆恭顺垂首而侯,全不似吉祥面带高傲。
韫姜婉然道:“谢贵姬与婧良媛在里头?”红豆闻言上前十分和顺地福了礼,轻声答是,吉祥却只是虚虚屈了膝,并无回话之势。
韫姜好整以暇地看着吉祥:“都说明城里人,跟红顶白,趋炎附势。本宫小病几日早不复当日之势。红豆倒还肯尊一尊本宫这‘虚位德妃’,只是吉祥,倒已然狗眼看人低了。”
吉祥被抢白的面色紫一阵红一阵,噎地眉目狰狞:“德妃娘娘何出此言!”
簪堇一张利嘴不饶人:“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听闻贵姬小主风头正盛,咱还得让一让吉祥姑娘呢!”
吉祥气得直跳脚,指着簪堇的手指轻颤着道:“你也不过是个奴婢!哪里来资本羞辱与我!”
韫姜凤眸一寒:“你也是个奴婢,哪里来资本以下犯上,触那杀首灭族之罪!”
吉祥登时面色惊变,仓皇没了声音,唯余下垂首诺诺。
韫姜转而朝着红豆莞尔:“婧良媛不爱听曲的,今日怎倒有些兴致了?”
红豆盈然道:“回德妃娘娘话,皇上与小主说起《长生殿》里的一折,小主听着神往,便就来清韵阁点一出。”
韫姜还是淡然的一抹笑影:“如此,本宫倒也进去赏一番。”红豆微微笑,屈膝道:“恭送德妃娘娘。”
吉祥伫立一旁不知如何自处,心里又惮着德妃背后的傅府,唯好随着红豆一起告了礼。
提裙入了内殿,入目是一扇湘绣百花仕女屏风,绕过信步上楼,未转了弯就听得到一句“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触及心肠,韫姜登时停了脚步,她良久立在原地,喃喃低语“‘三尺白绫若赐我,可愿葬我于君侧’。这卑微的希冀也不过换了一句‘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罢了。”
簪桃轻颦蛾眉,唤道:“娘娘……”
韫姜换上了极悲凉的笑:“不过…那样一句就够了。”玉靥上染上的薄凉悲楚,淡淡的寒寒的,就像灰蒙蒙苍旻下孤寂的一蓑烟雨。
簪堇垂下双眸,道:“娘娘分明心里念着皇上,且也不是真与皇上怄气,又何苦如此僵着呢。只要娘娘肯示一点好,皇上必定不会再计较娘娘先前发的脾性了。”
“嗳…”韫姜别过脸去恻然失色,“不…他…兴许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她握紧藕腕上的翡翠手镯,咬唇怅然,“本宫固然气他,冷他,不去与他和好,可他,也从未气本宫如此之久。”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韫姜喃喃道,“罢了,我不怪他,他是皇上。”她复又垂下头,敛起裙摆端然上了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