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晓日东升,金灿灿似锦缎的阳光铺入内殿。
皇后端坐在雕花漆金的妆镜前,看着容贤在耳边比的一对赤金玛瑙耳环,微微摇了摇头。
她目光往妆奁里一漾,指着一对赤金缠祖母绿翡翠耳环:“就这对罢。”
容贤毕恭毕敬地颔首,取过那对耳环来小心着替皇后戴上。
皇后白皙如玉的素手扶上云鬓,问:“昨夜,皇上去了未央宫。不许久就离了宫,回了太平宫休息,是么?”
在一旁捧着头钗发饰的容德应下,带着嘲讽的意味笑道:“听说皇上是生了大气出来的。德妃娘娘承恩惯了,不知道受不受得住呢。”
皇后不禁得意地一笑:“皇上素来宠让德妃,生气倒是鲜有。若不是真气极了,那便不会发怒。”她侧首钗上一支飞凤嵌红珊瑚步摇,款款道,“不过这倒是个好机缘,能顺势将孟贵姬推上去。”
她的眼底酿着意味深长的一壶酒,只听她泠泠道:“风水轮流转。雨送黄昏花易落,德妃这朵娇花啊,是该凋了。”
容德冷笑道:“德妃得意了那么久,也该歇歇了。”
皇后阴冷勾唇,搭上容贤的素手款款起身,沉声道:“走罢,她们等着看好戏呢。”
凤寰殿正殿大堂。恪贵妃慵懒华贵倚坐在紫檀雕花椅上,攀过手边美人觚内剪下装饰的一枝海棠花来嗤道:“这海棠花半开半阖的,颜色也不正。瞧起来这样小家子气,还不比朝阳宫的西府海棠开得如火如荼。”
“朝阳宫雨露隆盛,自然养得西府海棠美艳如贵妃妹妹一般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恪贵妃抬头将望去,只见皇后把了容贤的玉手端庄而出,款款敛裙落座。
恪贵妃倨傲噙笑,不紧不慢:“臣妾请皇后娘娘安。”问安罢,恪贵妃一缕水烟似的软款落座,道,“皇后娘娘过赞了。只是这西府海棠美,再美也是一时,春过花落,一切入尘,没意思。”她抚着襟口的飞雀回纹,“德妃今儿怎么没来啊。”
林初放下手中的白釉描金茶盏:“回贵妃娘娘的话,德妃娘娘玉-体抱恙不能前来。”
谢贵姬把玩着白净脖颈上挂的一串八宝璎珞,幽幽道:“不知道是不是丢了面,羞于出门?德妃娘娘也是,后宫姊妹都是伺候皇上的,皇上既是夫,又是君,指点教训几句是多寻常的事。怎么德妃娘娘跟遭了罪似的,这样遭受不住。”
孟贵姬冷笑:“德妃娘娘是受宠惯了,禁不得受气的。哪里像我们,没羞没臊的。哪怕是皇上生气走了,第二日还是照常来。”
林初斜剜了眼孟贵姬,道:“都是后宫妃嫔一同伺候皇上,何必自轻自贱。倒丢了分,贵姬娘娘你说是吗?”
孟贵姬寒脸瞪了眼林初,压低声音啐道:“肃婕妤还当自己是当初的肃贵嫔么?你说这话,不怕本嫔治你个不敬之罪?”
林初不卑不亢:“孟贵姬既无协理六宫之权,何来治臣妾不敬之罪之说?难道贵姬心有谋逆?”
孟贵姬黑曜石似的瞳仁剧烈一颤,她深翕一气,冷笑道:“你仗着德妃的庇佑敢如此不敬。好,本嫔倒看着,你能犟到甚么时候!”
宛陵见状,垂首虚咳了几声以提醒林初。
林初闷声别过脸来不再与孟贵姬作口舌之争。
宛陵柔声道:“肃姐姐且消气,她们也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蝇头小利,无须介怀。”
林初黯然一笑,颔首应下。她垂首沉思,倏然想到了甚么,急忙凑向宛陵,抑声道:“孟贵姬将复宠。”
宛陵并无几多惊诧,她安抚似的拉拉林初的素手,轻声道:“意料中事。想必韫姜姐姐也早已料到。”
林初叹息道:“我们都是争不了宠的了,顺势而变罢。姜儿今日不来,当也有她自己的计算。”
皇后见堂下妃嫔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私语不断,脑仁颇有些发疼。便扬扬手示意她们都散了。散前,皇后温声开口:“孟贵姬,你身子仍需将养。本宫这里得了些滋补的药材,你且留下。本宫差人包了与你。”
孟贵姬恭顺垂首答应,留座等候人散尽。
等人散尽了,皇后方娓娓开口:“时机已至。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终须一拼。皇上是念旧之人,你们虽几月未见,但到底也有几年的情分。再说,你也有天资,只需一博,不怕没有结果。”言罢,她抿了一口花茶润润喉。
孟贵姬攀下一朵海棠花来捻在手中把玩,她盈然笑道:“娘娘放心,臣妾已有计策。”
皇后合意颔首,笑道:“那么本宫,就在颐华宫里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御花园。
离了颐华宫,因见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姝嫔故而携了人来御花园处散心游玩。
团簇的杜鹃凝血,殷红招展。姝嫔攀下一枝来把玩,一壁往更深处走去。雪儿随侍在侧,捧着撷来的茉莉,清淡宁和的香气幽幽萦绕,教雪儿心神怡然:“小主好兴致,如今宫里暗波翻涌,小主好似混不介意。”
姝嫔剥下一瓣杜鹃,任凭它逐风飘零落入太液湖。
她恬然作笑,走上木桥不以为意道:“暗波翻涌的是德妃娘娘她们,干不上我的事。”
雪儿撇撇嘴:“如今贵妃娘娘不知怎的没了宠,皇上也不大去看她了。起先德妃娘娘最承雨露,如今竟也失了宠。奴婢算着,除却小主,其他小主、娘娘在皇上心里不过尔尔。既如此,小主怎能说不干你的事呢?小主只消一点心思,必能取她人而代之,承蒙皇上宠爱了呀。”
姝嫔神色黯然,她站于桥上,抛下剥落的花瓣:“君恩如流水,岂是本嫔想争就能争的。纵使往日风光无限,如今也是黯然失色。贵妃娘娘是,德妃娘娘也是。本嫔不过是蒲柳之姿,她们的金玉之尊尚且如此,本嫔又该如何?所以,一切如这花瓣,随波逐流方好。再说,你认为皇上真的喜欢本嫔么?本嫔能做的就是淡然处之。只消能保证皇上不冷落了本嫔即好,否则站在风口浪尖的就是本嫔了。”
雪儿羞于说出适才那不知分寸的话,忙改口道:“是是是,如今贵妃、德妃没了宠。小主若一头扎上去,必定是众矢之的了。小主如今的宠虽然淡淡的,可是细水流长。比那一霎的风光来得好上许多倍呢。”
姝嫔解颐露出了舒然的笑:“是这样。烟火般璀璨固然惊艳,可刹那化为灰烬,好没意思。松柏虽然平平无奇,却能常青不枯,更盛于烟火绚烂。”
“姝嫔妹妹不知在感慨些甚么,这般入神?”妙音自桥下传来,姝嫔循声侧首,但见一抹霞红倩影袅娜上来。
姝嫔递过手中的花枝,屈膝下身稳稳作了礼:“妾身给谢贵姬请安。”
谢贵姬掸掸雨花锦帕子,阴阳怪气嗤道:“原来姝嫔妹妹眼里还有本宫这个谢贵姬。”她的目光锐利如剑,剜了眼姝嫔道,“怪不得本宫近在咫尺都没入姝嫔你的眼,原来是在这赏花呢。杜鹃娇媚,本宫蒲柳之姿自然入不了你的眼了。”
姝嫔将头垂得更甚,温顺如一只蜷曲而眠的猫:“贵姬娘娘何出此言,娘娘灿如春华,皎若秋月;可谓神女之姿,羞花之容。是妾身有眼不见宝珠,是妾身失礼了。”
谢贵姬敛敛红纱披帛,冰冷如霜:“是这样么?那本宫是自轻自贱了。”她的笑声琳琳婉转如玉器作响,可此刻落入旁人的耳中,如刀剜一般。
姝嫔暗忖度谢贵姬来者不善,无论说话再无可挑剔,她亦不会善罢甘休。
如此思忖,姝嫔索性抛下卑微姿态,噙笑道:“贵姬娘娘自然是妄自菲薄了,贵姬不啻端丽冠绝,更是良善贤惠。妾身耳闻娘娘闺名谢善卿,当真是名如其人。”
谢贵姬烟眉一拧,险些露出狰狞面目。她沉沉吸口气,居高睥睨着姝嫔:“姝嫔妹妹也是人如闺名——婧娴,聪敏娴静。”她一甩袖,道,“起来罢。”
姝嫔跪得腰酸腿痛,起身时颇有些踉跄。谢贵姬哂笑道:“妹妹生得如此楚楚可怜,怪不得皇上这样爱惜你。”
姝嫔沉静如水,莞尔道:“贵妃娘娘身子尚未调养大安,贵姬娘娘与其抽空在这里夸赞臣妾,不如去探望一下贵妃娘娘。贵姬娘娘你说是吗?”
谢贵姬蹙额愠怒,隐忍着不发作:“本宫自然会去,不必姝嫔你提醒。”
姝嫔媚眼流转,目光深邃:“姐姐,贵妃娘娘玉体不适,皇上却不来探望。这在先前是绝没有的事,所以现在是甚么一个情形,照姐姐的兰心蕙质,必定知道了。而且,皇后留下孟贵姬,自然别有用意。我们既有这时间多费口舌,倒不如想个法子。否则没有了贵妃娘娘的荫蔽,你我还能在此叙话么?”
谢贵姬怒色稍霁:“你说的道理,本宫自然明白。”
姝嫔笑意更深:“妾身希望姐姐能明白,只要金兰情深,侧柏叶之事,妾身自然会烂在腹中。”
谢贵姬面色惊变,她的朱唇轻轻颤抖着:“本宫不懂你在说什么。”
“妾身无故染病,起疑是自然的事。不过妾身还要感谢姐姐手下留情,单是用了侧柏叶让妾身出现了眩晕呕吐之状,不曾真用毒物。”她的笑恬静如风逐细雨。
可谢贵姬却觉汗津津的,背后细密地出了虚汗。谢贵姬不安地绞着帕子,不知如何回话。
姝嫔却温和地拉过谢贵姬修长的如玉素手,柔声道:“一家姊妹息息相关,妾身这事说罢就会忘却。只是给姐姐提个醒,金兰情长,莫负了方好。”略顿一顿,“姐姐,一同去朝阳宫可好?”
谢贵姬皮笑肉不笑地扯出一个熨帖的笑:“妹妹邀请,做姐姐的岂有推辞之理?”
她原本就白皙的玉靥变得愈发苍白,她看着笑得娴婉柔静的姝嫔,心底却生出一股骇意。她眼前一黑一白一阵晕眩,妃嫔的尔虞我诈城府心机,这无底的深渊,吞噬着惊惧的灵魂。她紧紧揪着软帕,从背后投向姝嫔的目光如刀般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