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据传,这是武穆岳飞临死前,在供状上的绝笔词。
当年听爷爷讲到岳飞的结局的时候,还是小女孩的宁清哭的稀里哗啦的。爷爷安慰她说,后来岳飞平反,秦桧铸了白铁像跪在武穆王墓前遗臭千年。虽然终究晚了一步,但英魂得以安息,流芳百世,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连宁清的爷爷都暗自叹气,这解释是多么苍白无力,幼小的宁清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相信。从此以后,她就奉行了这一理念。她坚信,这天下必有天日昭昭。
…………
“假设你没干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倒可以帮你找几个道士看看。现在资源不是那么匮乏,让僵尸行走在阳光下也不是那么难。”
杨雄虽然看似闲叙,但身体却时刻保持着紧绷。他不会让自己因为散漫的态度而招致任何的风险。
宁清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又不受控制的咳出两缕黑烟,接着艰难的问道:
“敢问姓名?”
“杨雄。”
“宁清。”
短促的互相介绍之后,宁清紧接着向杨雄询问:
“杨雄先生为什么不向我动手呢?我应该是你眼中犯罪之妖。于公理而言,出手杀我也可吧。”
杨雄摇摇头:
“不能确认,不知何罪,不可论处。何况,你也不想是疯了要到处杀人的样子。而且,就算杀你,那也是法要杀你。”
杨雄在心里确认了面前僵尸的想法,而后根据自己路上所想说了出来。这是他很久以前,准备了却没能说出来的答案。
“……你像是仔细的考虑过了。”
“当然。”
“法度公平吗?”
“未必公平。”
“法度正义吗?”
“相对正义。”
宁清沉默一刻,挥挥手,四只怨灵就飘在了她身前。尽管是怨灵,可这些怨灵的力量远远不足以威胁到杨雄。杨雄不解的看向宁清。
宁清缓缓开口:
“杨先生,我们来谈谈镇上的命案吧。”
杨雄眯起了眼:
“和它们有关?”
“它们愿意伏法。如果人间的监狱,还容得下它们的话。”
她指向左手边那一只,徐徐问道:
“杨先生可知道死者中,有一名强奸犯?追求不成,心生歹意。五年后出狱,因恨再对同一人下手……这位女子夫妇和睦,尽管当年之事留下了阴霾,但在其夫呵护下已渐渐恢复。结果呢?”
“男子进去前还放言再犯。她承受不住,自缢身亡。”
宁清眼神清澈的望向杨雄,向一脸诚挚:
“法有惩戒,可她想杀人,有错吗?”
杨雄没有回答,沉声问:
“是它杀的?”
“我借给她身体,她想怎么做都可以……很干脆不是吗?只用一刀,在心里上,可比她当年好受多了。至于死者的魂魄……”
她张开嘴,嘴里的雪白的獠牙上缠绕着黑气,
“被我吃了。”
“还有这位。被人骗入传……传销,多谢。”
宁清说到一半卡了壳,然后像是收到什么提醒一样顺了下去,随后低头向右手边的怨灵致谢,抬起头继续说:
“尽管我不知道所谓传销究竟如何运转。但这位先生经历了什么,我却略知一二。一心想着带亲友发财,结果最终一赔到底,身败名裂。他不能回家,无法向他们交代……于是便投河自尽,死后,连一份骸骨都没留下。”
“他的上层,只判了五年。”
“还有这位,救命钱被诈,家破人亡……”
“这位,寻子十三年。家财散尽,伶仃孤苦……”
杨雄紧盯着她,缓缓开口:
“还有一位。”
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因此,剩下的,他其实也了解的差不多。
宁清点了点头:
“是的,还有一位。那一位被我唤来魂魄的时候已经在床上躺了七年。他很高兴的想要一样的砍断那人的手腿。我不同意。他只能很遗憾的杀了他……他前两天刚刚辞世。魂魄归于阴司。”
“你是觉得法不够合理吗?”
宁清瑶却意外的摇摇头:
“足够了。我询问过的亡灵不止这些,受害者也不仅这几个……在此附近大概发生过的大小一百七十三件案件中,有七十六家觉得法理应当,气顺和平;五十四家觉得法律断决的差强人意;二十四家稍有抱怨。只有十九人怨气不散。其中七人,怨气滔天。”
杨雄紧皱了眉头:“还有两人?”
“一起车祸,谁也不无辜。”宁在月下漫步,声音空灵,“那两人本身就有矛盾,他们自以为把对方的刹车安排了个妥当,谁知道天意如此呢。”
“这是人的事,你不该管。”
“人死了会是僵尸,会是鬼魂,会是白骨,会是恶灵。我该管。”宁清俯下身,向两边摆摆手,怨灵慢慢就消散了,杨雄也没去制止。
“杨先生,法是为了人而定。法是一种公义的终止,宣告了事情的完结。但有些时候,那并不够。比如,当害人者并不停止的时候;又比如,受害者的怨气没有消散的时候。大家都说那以后是阴司的事,可你我明白,阴司,也不干净……”
杨雄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才面向宁清,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带人过来吗?”
宁清摇摇头,恭敬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八年前,我遇到过差不多的事情。”
杨雄抽了支烟出来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火。他接着讲:
“她是我的朋友。那个人……那只鬼有些地方和你很像,她杀着害人的人,要害人的人,心怀不轨借刀杀人的人……不从理性的角度,我真的很倾佩这一点。她在杀人之前也都再三确认过了对方,这我也知道。可这还是不对,你明白吗?”
他直直的盯着宁清:
“法惩处,法决断。无法不可行动,因为每人自以为公义,天下就是千千万万种私义,再无公可言。只有刻在法上,那才是该有的度。”
“何其不公啊,受害者的痛楚转瞬即至,而加害者却未必受到等时等价的惩戒。”
“是。”杨雄直言不讳,“延时性无可避免,公平也未必平怨。所以现在才有无数人为了不公的法案四处请命,让法贴合公义,让法更快,更趋近正义……”
解释完一段,杨雄突然话题又一转:
“而你,为什么又要做这些?”
杨雄的提问让宁清愣了一下,她随后很快的回应:
“当然是为了补平了法所不触及的地方。你说得很对,可有些人等不到那一天……法就如同一轮烈日,阴影在其下无所遁形。但在它完全地升起前,某些人,也该尝尝被拖入黑暗的滋味……杨先生应该明白吧,为什么还要我解释呢?”
杨雄面无表情的取下烟,道:
“你是不是活不久了?”
宁清反问: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确认了,你没有不认同法。”杨雄淡然地把烟收回口袋,摸索起了其他东西,“你说了,你想再见昭昭天日,你也认为,施加黑暗之人就该被拖入黑暗。我想,你没道理做这些……至少,不会做的这么过激。”
宁清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笑的温婉轻柔,宛如一支初开的睡昙:
“是的,我活不了多久了……说了那么多,其实也就是一介丫头一时逞能,冲动的想要做个审判者而已……”她终于再抑制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接着说,“在黑暗中审判黑暗毫无意义。这我知道,我只是在死前,完成一个夙愿而已。能和你这样见识清楚之士交谈,也是种荣膺……”
说话间,她的咳嗽越发的激烈,越来越多的黑烟在她周身冒出,渐渐缠绕了她的整个身体。
杨雄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
宁清第一次露出了些歉意:
“咳咳。人事判别,鬼事也要决断啊……只是渡劫失败,与青丘九尾和活僵一战之后,我再无力消化这些鬼魂了,之后才不得不借助你们之力……虽然此前也多有得罪,但若之后还再添些麻烦,敬请谅解吧……”
黑色的漩涡越卷越大,渐渐的,宁清的身形被隐没其中。
“……只可惜另一个夙愿未必能成了,说什么看天意……杨队长,能冒昧问一句,你那位朋友最后的结果吗?”
“死了,形神俱灭。”杨雄看着卷起的两三人高的黑色烟雾,淡淡道:“我把她打成重伤,想要带回去好好开导她。她却趁着黎明,跑出去晒太阳了……”
说的像个笑话一样。但是杨雄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他摸索半天,还是拿出那只烟点了起来:
“哪怕做了鬼,晒着太阳也说暖和。这世上,总有我不能彻底理解的人啊……”
杨雄八年前答应她不再抽烟的。如今,终究是破了戒。
“这样啊……死在光下,这才是都适得其所……”
宁清的回答没能传入杨雄的耳朵。在卷起的烟尘中,一切声音都那么遥远。
他缓缓向勾陈印里注入灵力。退后几步,他仰头看向夜空。
月至中天,黎明尚早。
…………
同样是一缕煞气引导着程休羽和江铃,然而走到一半,这缕煞气却无声的断了线,消散在空气里。而后程休羽发现,竹筒里的所有煞气全都消散不见了。
“那边!”
顺着江铃的指尖,程休羽认出了那是废旧的三小方向。而在那里,一股怨煞冲天而起,数不清的恶鬼也从四面八方疯了一样的往那飞去。
“那边还有个人……”
快速用符咒倍强化了视力以后,江铃认出了那人的身影:
“是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