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山林,群情激动起来。说村后东山西山,以前都是众人之山,现在东山归赖姓人家,西山南霸天霸占,他们去哪儿寻活路?七叔公说:“那是南霸天的事啊。”六指仔说:“谁不知赖长生是南霸天亲家!天下乌鸦一样黑,说不定他们勾结起来,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呢!”
七叔公见六指仔血口喷人,心中生气,说:“你别胡说八道,赖长生大爷可不是那种人!”六指仔见七叔公敢顶撞他,站起来指着七叔公鼻子骂:“你敢骂钦定八品乡官,兄弟们,给他点厉害,教训一下他!”几个青年人涌上前来,揪住七叔公你推我撞,让他尝尝皮肉之苦。七叔公连忙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六指仔外公喝着说:“孽畜,你还嫌结的冤仇不够吗?”阻止众人不准动手。六指仔不敢与外公作对,年青人没六指仔指令又不敢动手,正僵持着,一群人拿着长刀标枪,举着赖姓杏黄旗从村口冲进来,一边大喊:“七叔公……”原来是赖姓族人来了。
六指仔他们押走七叔公之后,几个老人连忙去报信。在村中的百多个族人来营救七叔公了。带头者是七叔公五个侄儿,赖龙、赖虎、赖豹、赖狗、赖鸡五兄弟,他们都拜过师,学过武艺,练得一身本领,正想找人来打一架,听到七叔公被人押走,都摩拳擦掌来了。
五兄弟见七叔公戴着顶高帽,摘下一脚踏扁,会长翻着白眼说:“你你你们干什么?我我们农农会斗斗斗……”赖虎说:“斗斗斗,斗你老母!”众人知道这五兄弟厉害,都不敢作声,六指仔一拍桌子,说:“你们好大胆,敢与农会作对,农会大过乡公所,我们是穷人闹革命!”
赖龙猛然伸手一拳打在桌子上,桌面倾刻穿了个洞,又抬起一脚,椅子断成两截。众姓年轻人见他砸烂祠堂桌椅,嗷嗷叫起来。七叔公连忙说:“侄儿别动手,大家有话好好说。”那里劝得住,双方你出拳,我使脚,大打出手。河口村人虽然人多势众,又在自家门前,本来天时地利尽占,无奈人心不齐,赖家五兄弟勇猛异常,以一当十,几个回合就打得河口人落荒而逃,纷纷缩回家中,关上大门不敢出来。
赖氏族人大获全胜。五兄弟还不甘心,想着这帮穷鬼恶人,不好好劳动致富,尽想不劳而获,枉赖氏祖公白送给他们五十亩良田。真是好心不得好报。看到祠堂前院一道围墙危危可芨,众人上前一齐用力,“轰隆”一声将围墙推倒,然后打着旌旗,簇拥着七叔公,舞着刀枪棍棒回村去。
走到村口,正好遇着子寿下村来,子寿见一班人拿刀拿枪迎面走过来,就说:“七叔公带兄弟们去练武了?”众人说:“我们去河口村打擂台,大获全胜!”众人一阵哈哈大笑,赖龙要把事情经过告诉子寿,七叔公说:“回去祠堂再说。”
回到赖家村。走进赖家祠堂,众人坐好,七叔公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叫骂,指责河口村人没良心,好吃懒做,想盲狗碰上大堆屎,天下那有这么便宜的事!子寿说:“听说他们是打着农会旗号作对。”赖虎说:“我不信,农会比滨江土匪更厉害。”
七叔公说:“他们说是想减租减粮,其实是想逼长生大爷出面要回山林,狗仔墙角迈后腿,拉屎拉尿我知道!”子寿说:“他们想减多少?”七叔公说:“说是三七,还想二八呢。”子寿说:“答应他们。父亲交代过,农会有什么要求,全答应。”
岂知众人大声说:“长生大爷是菩萨,我们可不答应。长生大爷的田,不光众姓人耕,我们赖姓也有人耕,谁像他们那样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四六租,我们能交,他们也能交。长生大爷不要,把粮食交到祠堂来,供荒年备用,这租一粒也不能减。”
七叔公说这事日后来定吧。叫赖龙赖虎去喊几位老者回来,继续商议端午划龙舟的事。
石围嘴村年年都有划龙舟的习惯,每年端午节前后,农活不忙,天气不热,元江河水上涨,正是人们赛龙夺锦,祈求丰年的好时候。赖姓有一艘大龙舟,命名为“五虎将”。年年参加龙舟竞赛,都三甲有名。往年是元城龙舟先赛之后,石围嘴村才开始比赛的,不知为什么今年县城迟迟不见动静,七叔公请示过赖长生,定于五月初八先行比赛了。
七叔公领着一班年青人,来到元江河边的聚龙潭上面,潜下水去,将沉在河底的大龙舟抬上岸来。又领着众人来到祠堂,燃过香烛,将龙头请出来,安装在大龙船上,然后挂彩旗,张浪伞,搬锣鼓,漆龙浆……等待比赛的日子到来。
初八这天,子文和子寿来了,子文还带着夫人彩风。本来往年是赖长生亲自来的,偶然间老夫人也会来。赖族人把这一天当成节日,比春节还要热闹,今年赖长生没来,长子子文代父前来给划龙点睛。这次龙舟比赛赖姓祠堂出大洋三百,另加烧猪一只,全羊三头,鸡鹅鸭二十对,赖长生另外送来大洋二百,美酒八十瓶,专门打赏进入三甲的英雄好汉。
赛龙舟告示早已贴出去,估计会有七八条龙舟前来竞渡,元江峡口布袋村的“猛公”和滨江伦和村的“风调雨顺”是肯定会来,和石围嘴赖姓村的“五虎将”一起年年进入前三名,是唱戏的主角。今年竟然来了十二条龙舟,村人十分高兴,吃过午饭,人们相邀来到元江河边,岸边沙滩人头涌涌,村人扶老携幼,或站水边,或坐在土坎竹丛下等待赛事,有十几条渔船靠岸泊着,有钱的人家出几个钱,可以租条船,一家老少坐在船上观看,实是件乐事。
岸南处有块高地,有间茅草房住着个老梢公,屋前用竹篷搭起个大棚,下面摆着几排竹凳,子文夫妇和子寿坐在里面,旁边还有七叔公和几位老者。赖龙赖虎上前请子文为游龙点睛,七叔公递过朱砂毛笔,子文提笔上前例行公事,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龙舟竞赛正式开始。
一时间,十二艘大龙舟在河面上你追我盐赶,蔚为壮观,赖姓龙舟划得快,也最引人注目。赖龙敲锣,赖虎打鼓,赖豹摇旗,赖狗鸣炮,赖鸡则扮演大头佛,在龙舟船头手拿葵扇煽风点火。二十个年青人赤祼着上身,穿着同一款色的大裤叉,举着同一模样的银划浆,随着阵阵锣鼓声,“嘿哟嘿哟”齐齐用力。岸上的赖姓村民,见插着“赖”字杏黄旗的大龙舟划过来,纷纷往河里扔鞭炮鼓劲。
子文见见前来观看龙舟的人,似乎没往年的多,就说:“好像没见到河口村的人。”七叔公说:“河口村与我们赖家村结下了冤仇,大概他们是不会来的了。”子文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远亲不如近邻。”子寿说:“他们主要是想减租减息,父亲已经答应了,可是赖姓兄弟不答应。”彩风噘着嘴巴说:“老爷的心也太慈了,你把心肝给了人家,当你的是狗肺呢,看他们敢要我爸的山林!”
子文望了望彩风,没有作声,本来,今天子文是想带书春来的,彩风硬要跟着来,子文想不来了,子寿又不干。子文觉得彩风变了,虽没南霸天那样横蛮,三鞭子那样歹毒,但刚过门那阵夫唱妇随的柔情渐渐消失得一干二净,那女人的狭小气量慢慢显露出来。今天她是第一次硬要跟丈夫出来。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日后子文想单独和书春约会更加困难了。
有位老太婆走过来把七叔公扯到一边,偷偷告诉他,女儿亲家从河口村来报信,说农会近日又要到石围村斗地主,这次不光河口村人来,还联系到附近好几个村庄的农会一齐来。
又有几个儿女亲家老人过来说,看来此信息不会假,七叔公心情沉重起来。赖长生已答应减租减息,他正计划如何说服族人,化解与众姓人的矛盾。谁知没来得及去做,河口村便要制造更大的事端,看来这场大冲突是无可避免了。
龙舟在河面上大战了五十来回。终于分出了胜负。赖姓的“五虎将”照例冠军,布袋村的“猛公”亚军,滨江伦和村的“丰调雨顺”季军,其余龙舟各有奖赏。
颁过奖,领过赏,便开始游龙。游龙是龙舟赛后最写意的活动,各艘龙舟举着旌旗,挂起奖品,在江面上表演拿手节目。岸上游人谈论着名次,观看着表演,嘻嘻哈哈,意犹未尽。青年人成群结队,你追我逐,乘机与情人相会,打情骂俏。相好在河口村的小伙子,看不到自己的意中人来看龙舟,心中难免失落。可他们又怎知这些少女心中的苦楚呢。
一阵猛叫声从河上传来,赖姓人的“五虎将”划过来了。只见锣鼓阵阵,喊声震天,赖氏五兄弟,人称赖村的“五虎将”在龙舟上表演武术,或擒拿扑击,或摔跤对打,或长木短棒,或铁锤关刀……看得游人眼花缭乱,阵阵喝彩。
游龙一番之后,龙舟各自回去,游人渐散。赖姓人家纷纷涌来祠堂,谈论着比赛,观看着奖品,非常热闹。七叔公叫人卸下龙头,恭恭敬敬摆放上祠堂阁楼上,楼下置一香案,案前供奉着烧猪全羊和鸡鹅鸭三牲,祈求来年丰调雨顺,国泰民安。
祠堂后面的大厨房特别热闹,十几个妇人在忙得满头大汗。彩风听说赖家祠堂有口大锅,煮饭是够千人食用,就跟七叔公到厨房观看。只见灶台上安置着只黑呼呼的铁锅,宽二丈,深八尺,单是配置的木头锅盖,就有近百斤重,要用铁链吊起来。彩风一看,大开眼界,说:“这锅可以用来游水了。”有个人在锅里探出头来,他正在清擦铁锈,准备煮饭。
彩风说:“这么大的锅,用得着吗?”七叔公说:“用得着,用得着!族人结婚请酒,筵开几十席,必定要到祠堂来置办,用这锅做饭是少不了的。光绪三年遇上大洪水,石围嘴堤围冲垮,村民颗粒无收,赖家连续用此锅煮粥三个月,以赈灾民,不光本村赖姓人来吃,附近莲花、河口、石坝几个村的灾民也日日前来,直至下粮收成为止。单为此举,赖天庐便用去稻谷三万担,等于三年在乡村的田租。”
这口千人锅是赖家二祖公亲自购置的,距今已有二百多年历史了。当时石围嘴赖姓村民还不足千人,清明祭祖时,二祖公赏银百两,在礼堂筵开一百席,宴请全村赖姓人家。巨锅装水十二担,煮大米八百斤,足够近千人食用。不过用此锅做饭,得讲究技术,要把水煮开后才能往里撒米,边撒米边用竹杆搅动,才不会焦烂。
搅大米工作十分辛苦,也很危险。一次有个叫赖虾毛的爬上灶台搅米,不小心一脚踏进锅中,大腿被热汤烫得皮开肉绽,幸亏旁人手急眼快,把他扯了上来,不然性命也难保。后来有族人占卦,说这锅是乾坤锅,安锅时由于没有杀生祭祀,所以它是要吃人的。后来果然又有两个妇人被锅烫伤。有族人害怕了,声言要砸烂此锅。七叔公不同意。说:“利刀可以切肉切菜,也可以宰鸡杀羊,吃饭也会啃死人,人遇恶运,黄金失色,拉不出屎,又怎能怨粪池石板太硬呢。”
终于没人敢去砸这只千人锅,不过,办喜事的人再不用它来做饭了。不过族人祭祖志庆,还是离不开它的。这次赛龙舟获冠,七叔公要宴开三十宴,请赖姓六十岁以上的老者前来吃一顿。没份吃饭的,也前来看热闹,一时间祠堂前面人山人海,小孩子比过年还高兴。
饭菜已熟,族人已到,三十二张八仙桌,品字型摆在祠堂里,正堂摆十二张,东西厢房各摆八张,余下四张摆在露天地面上。菜是每桌八大碗,有红烧大肉,白切肥鸡,酸甜鹅,生煮鸭,元江鲤鱼,滨水虾,还有笋干肉丁和大麻花……七叔公和子文兄弟坐正堂主桌,左桌坐是五虎将,右桌坐是八老贤,子文举杯敬酒,众人一齐畅饮。几杯下肚,五虎将猜拳喝令“七啊八啊!”“四季红啊!”叫个不停,祠堂里一派热闹。
门外有人进来报告,说赖府师爷来了。七叔公连忙起身迎接,师爷已领着书春走进来。师爷说:“赖大爷听说五虎将龙舟得了第一名,特派我送来银元三百块,以示庆贺!”众人一阵欢呼,七叔公连忙请师爷父女入席。师爷坐在七叔公旁边,书春挨着父亲坐下,看见彩风也在场,和子文夫妻亲亲密密在一块,心中便不自然。
彩风说:“书春,过来这边坐吧,别碍着他们说话。”书春正犹豫着,师爷说:“你就过去坐吧。”书春走过去挨着彩风坐下来,偷眼望了望子文,子文眼睛正亮亮望着她,她不由得头一低,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彩风知道书春是她的情敌,她见过书春两三面,知道她是个才女,为显示自己高贵地位,做出副大家闺秀的样子说:“书春,你怎么不早点来看龙舟。今日可热闹了,岸上人山人海,河里龙飞凤舞。下午时还落了场雨呢,正如古人说,杨桃青青江水平,闻到江上锣鼓声,东有什么西边有,豆豉蒸鱼都有情……哈哈哈!”
子寿听得嘿嘿大笑,子文皱起了眉头,说:“你可别再班门弄斧。”彩风不高兴了,噘着嘴巴说:“我说的话,你什么时候喜欢听过!”书春低着头喝茶,没有做声。子寿见状,拿酒杯过来。说:“大嫂子,我敬你一杯!”彩风立刻举起酒杯说:“四叔,你什么时候带四嫂回来,让大嫂开开眼界。”子寿明知故问说:“大嫂还有妹妹吗?你替我介绍吧。”彩风说:“你真让我介绍?我虽然没妹妹,余府家里有十一个丫环,个个比得上杨贵妃,你随便去挑一个。”子寿说:“我可不是唐伯虎,那敢上你家去点秋香。”彩风说:“我说得就得,怕什么?一个不够,两个三个都行!”子文赌气说:“最好给我们兄弟一个配一个。”彩风瞪着眼说:“是你说的,我回去给阿爸说。”
子寿连忙说:“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大嫂可别生气,都怪我出言不慎,该罚酒一杯。”举杯一饮而尽。又走到书春旁边,说:“书春姐姐,我也敬你一杯。”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席中传出一阵喝彩,原来赖家五虎将喝多了酒,开始要耍武艺了。
先是赖虎脱了上衣,露出钢铁般的肌肉,在院中舞拳弄腿,“哇哇嘿嘿”,有万夫不敌之勇。赖豹一个跟斗上前,两人对打一番,虽是绵绣花拳,中看不中用,打得也十分好看。打了几个回合,二人跳出圈外,赖龙拿起把关刀,足有七八十斤重。飞舞起来,习习生风,似乎毫不费力气。舞过片刻,赖豹拿起双剑,赖狗举起铜锤,赖鸡提着标枪,一齐向前,演出场“三英战吕布”。赖龙双手举刀,左挑右砍,前护后挡,三人近身不得。又打了几个回合,赖龙越战越勇,“嘿嘿”两声,使出绝招,将三人赶出圈外。祠堂里一阵欢笑声。
有人搬来块麻石,足有好几百斤重。众人知有好戏看,纷纷围上前来,两人抬起麻石,架在赖虎头上,赖龙举起开山大铁锤,猛力朝麻石砸去,一下,两下……每砸一锤,石上金星四起,子文子寿看得胆战心惊。砸到带第九锤时,麻石终于断成了两截,赖虎却无事一样。
赖虎练成了铁头硬功,厉害时能一头把墙撞穿,比大烟管不知厉害多少倍。最后轮到赖鸡表演轻功,这轻功与跛章的飞檐走壁不同,实际上是个软功,能整个人软成一团泥巴,缩进只斗大的瓦瓮中去。不过这软功他不轻易露出来,族人也没见过他表演。有人抬出口瓦瓮,瓦瓮瓶只有碗口粗,连只狗也爬不进去,人们屏住呼吸,睁大双眼,看那粗大的人是怎么钻进去的。
赖鸡脱去衣裤,将手脚活动一番,然后憋气凝神,紧闭双目,低头似默念口诀,这时猛然外面有人叫“救命!”众人连忙走出祠堂,看见村头一片火光,继而锣声大作,有人叫:“土匪进村了!”众人惊慌失措,七叔公说:“大家快回家去,关紧门窗,不要出来!”赖虎抓起标枪,说:“怕他个X,这些毛贼敢来赖家村,我们正好杀他个片甲不留。”七叔公说:“土匪是亡命之徒,我们有家有少,不能和他们硬拼。他们也知赖姓人不藏金银珠宝,最多让他们捉只鸡,抓只羊,犯不上与他们拼命。”引众人关好祠堂大门,熄掉厨房烟火,爬上祠堂后面的碉堡楼上。
这碉堡楼高三层,是村中最高的建筑物。楼墙用石灰黄泥河沙结成,无比坚固,三楼墙体四周还留有枪眼。碉堡楼也是赖家二祖公所建。有次土匪进村抢劫,在村中搜不到值钱的东西,以为碉堡楼坚固,里头肯定藏有贵重之物,围了三日三夜,终于攻进碉堡楼,里头却空空如也。原来赖姓族人坚持祖训,不置田地,不买金银,自给自足,与世无争,从那之后,土匪再没来过。
众人爬上楼顶,这儿居高临下,赖姓村庄尽收眼底。只见村头有间房子烧着了,火光冲天,夹杂着辟辟啦啦和叫骂的声音。七叔公见土匪居然放火烧屋,说:“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什么要放火烧屋?这土匪也太可恶了。”赖龙兄弟坚决要出去和土匪博斗,七叔公说:“稍安勿燥,等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七叔公见彩风吓得脸如土色,拉着子文胳膊寸步不离。就说:“大少奶不要慌,土匪除用炸药包炸烂这碉堡楼,否则他们是攻不进来的。”师爷看见楼门是有半尺厚,门栓用整条硬木,没有飞机大炮撞不开。二楼三楼各有大木板栅着,看起来确实牢固。不过看这楼上空空如也,只有张木板床,几张旧竹椅。师爷说:“这楼易守难攻,怎么不配些枪枝弹药在此?”七叔公说:“族人家里有些土铲枪枝,时常要上山打猎,都放在家里了。大家想着这太平盛世,平安无事,看来丰年得备荒年了。”
子寿说:“二哥的护商团有些七九枪,到时可以让他拿几支回来押寨。”师爷说:“城里都有护商团,看来村里也得成立自卫队了。现在科学进步,功夫最好,也敌不过一杆破钢枪。回去得跟赖大爷说说,给祠堂买几支步枪。”
大家商议着事情,又听到一阵锣声响起,有人在祠堂门口大声说:“七叔公,七叔公……”七叔公听出是族人的声音,在隘口探出头来问:“什么事?”族人说:“河口村的人来报复了!”赖龙兄弟听到来的是河口村人,并非土匪,大叫一声,下楼开门冲出去。七叔公对师爷说:“你们关紧楼门,在这里别动,没我亲自叫喊,万不可开门。我得出去看看。”
原来今天又是河口农会来斗地主了,这次不光河口村人来,还联合了附近几个村庄的农会,总共有近三千人来。他们扛着锄头,提着铲刀,举着红旗,戴着袖章,就像当年太平军一样,浩浩荡荡开进石围嘴赖家村。这次六指仔叫了二十多个滨江土匪混入村民中。一进村中,土匪就放火烧着了村头一家赖姓的柴屋。柴屋里堆放着千斤松木柴,还有几具红棺材,霎时间火光冲天,映红了半条村。会长见有人放火,大声责问:“你你们为为为什么放放火……”立刻叫人救火。河口村青年人说:“他们推翻我们祠堂围墙,我们为什么不能烧他们的柴屋?”
土匪得意,一刀一枪,刺死几只猪羊。河口村赖姓族人开始以为土匪到来,纷纷关门闭户躲着,后来听到有人敲锣,说是河口村人来报复了,又个个拿着木棒扁担走出来与他们拼命。赖家五兄弟冲在前面,挥动棒棍,见人就打。领头来的农会会长大声叫:“别别动手,我我们是来斗斗地……”“主”字还没说出,头上便挨了一棒,顿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大声呻吟。
河口村人也不甘示弱,纷纷亮出家伙来博斗。来人将近三千,赖姓族人能走出来打斗的也有四千,七八千人围在一块打斗,有人铁刀对铁刀,标枪对标枪,有人木棒对木棒,竹棍对竹棍,有人拿着菜刀,握着勾镰,捧着石头,砸着砖块;有人赤手空拳,你扯我耳,我啃你鼻……那壮观惨烈情景,简直比得上当年湘军大战太平军镇南王。这一打斗,加上后来赖姓族人去河口村报复,各死二三十,各伤五七百,烧毁房屋近千间,损失不计其数,后来,元江志有记叙,称其为民国辛末年石围嘴械斗大惨案。
七叔公走后,师爷带领着大家爬上楼顶,看见村庄起火之处,竟有几个地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忽然,一片乌云中闪出了蓝白色的亮光,似闪电又不是闪电。老人说这是凶兆,是天降灾难于人间。村中叫骂声哭喊声连成一片,“兵兵帮帮”的铁器碰撞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大火燃烧噼噼啦啦之声,猪叫狗叫之声,情景恐怖之极,好像世界末日来到一样。
子寿到底忍耐不住,要出去看看。师爷劝阻不住,只好跟着他出去。书春赶紧叫了一声:“爸……”师爷说:“你们关好楼门,没有我们叫唤,万不可开门。”二人离开不久,附近传来一阵喊杀声。子文连忙关好大木门,刚放好大门栓,一群河口人涌了过来,用砖石敲着大门,大声叫着:“开门!开门!不开用炸药炸楼了!”三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突然“呯”的一声,有人朝大门打了一土铳枪,彩风吓得尖叫一声,扑倒在子文身上。子文紧紧抱着彩风,见书春吓得直发抖,也用手将她揽在怀时,敲门声越来越激烈,正危急关头,一群赖姓族人挥刀杀了过来,又是一阵兵兵帮帮,打斗一番,喊杀声终于渐渐远去。
书春忽然低声哭泣起来,边哭边唤叫着父亲,子文知她惦挂着父亲,安慰她说:“河口村人来寻赖家报复,你父亲不是赖姓,不会有事的。”彩风也说:“就是嘛,我倒担心四叔出去,人家正找我们赖天庐算账呢。”书春哭着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回肯定得玉石俱焚了。呜呜……”彩风掏出手绢替书春擦眼泪,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体面,顾不得嫉妒了。
师爷和子寿走出碉堡楼不久,迎面来了一群河口人,追着二人要打。师爷连忙说:“各位慢动手,我们不是本村人,与各位平日无冤无仇,不要误会。”那班人问:“你们是哪里来的?”子寿说:“我们是从元城来的,你们不是要减租减息吗?家父已经答应,大家不要动刀动枪……”有人认出子寿,说:“他是赖长天儿子,我们把他抓回去!”众人涌上前要动手,赖虎领了一班族人走过来,双方又是一阵打斗,打跑了河口人。过了片刻,又有一班外村人走过来,子寿正想喊几句话,叫大家不要动手,师爷拉着他的手就跑。
二人跑到元江河岸上,子寿说:“我们要去哪?”师爷说:“找条船回去给老爷报信。”子寿说:“大哥大嫂还在碉堡楼上呢,还有书春……”师爷说:“让他们待在哪儿吧,只要不开门,碉楼还是安全的,再说带上女人走也不方便。”
月儿躲进云层里去,江面一片漆黑,本来岸边平日有很多渔家,这时一艘也见不到。大慨这些船家知道村中正在打斗,都悄悄走开了。二人沿着河边沙滩往前走,走了好几里路,才在一簇芒丛中寻着艘过河渡船。梢公不愿走,子寿给出了五块银元,才坐船回到元城。
子文带着两个女人在碉楼中焦急万分,几个人走出去后。都渺无音讯,子文担心子寿的性命,书春惦挂着父亲的安危,二人出去大半夜了,怎么没见回来?是不是让人打了?一阵不祥涌上子文心头,他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他是家里的长子,不应该让子寿出去担风险的,他要出去看,就算遇到河口人,他也无所畏惧,他要对众人说:“大家快放下武器,天大事情,由我赖家公子一人承担。”
主意拿定之后,子文对彩风书春说:“你们待在这,我要出去看看。”说罢就要去开门,岂知彩风书春一齐拉住他不准去。子文硬要去,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理应出去阻止他们打斗,就是死在乱棍之下,我也义不容辞。”彩风死死抱住他,哭着说:“你不是县官,又不是族长,这些耕田佬谁听你的。”书春也抱着他哭起来:“你没听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吗?一介书生,别白送性命。”
见二人抱着自己苦苦哀求,痛哭不已,子文不觉心软,万丈豪情顿时化为乌有。他望了望彩风,又望了望书春,叹了一口气,说:“我听你们的话,不出去了。”书春方慢慢松开了手,彩风依然抱住他不放,生怕一松手,丈夫会从自己怀中走掉。
子文心中不禁感慨万分,常说妻妾同心,黄土变金。日后把书春娶回来,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书春一双忧郁的眼睛也不时望着子文,似乎把他五腑六藏都看透。书春想,别以为你男子汉才有豪情壮志,我也可以为你去死。但我现在死了,能得到什么名份儿?彩风后悔今日来到这是非之地,即使没有什么危险,也白白担惊受怕。看书春十分在乎丈夫,如果日后……
二人各怀心事,均不做声,夜已深,村寨传来阵阵鸡叫,似乎天快亮了。外面打斗喊叫声渐渐减少,声音好像越来越遥远。子文领着二人重新爬上楼顶观看。天色仍然阴沉沉的,西山上空映出异样的光亮,橙色转为白蓝色,似乎有场大雨来临。村寨中,几十处火光依故,也许人们只顾打斗,无心去救火了。
突然一道蓝光划破夜空,一声雷响,吓得彩风双脚发软,几乎跌在地上。书春连忙去扶她,紧接着猛风吹来了,子文说:“要下大雨了。”领着二人走回楼里,霎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子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他和彩风书春三人说话也听不见。也许老天爷震怒了。
暴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天大亮了,彩风靠着子文身上睡着了。子文脱下外衣给彩风披上,见书春毫无疲倦之意,说:“你也睡会儿吧。”书春说:“我睡不着。”子文握住了书春手,觉得她的手凉凉的,看她衣衫也单薄,犹豫着要不要把外衣让给她。书春说:“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会左右为难,既然忠孝不能两全,你还是顾全大局吧。”子文心中一阵感动,把书春的手握得更紧了。
又是一声辟雳巨响,彩风猛然大叫“救命!”书春摇着她肩膀说:“我们还在碉堡楼呢!”彩风说,她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正在祠堂熬粥,一群妖魔鬼怪追着一个人进来,彩风看清来人是赖虎,赖虎见无处躲藏,竟爬上灶间,揭开锅盖,一头跳进沸着的粥水里。吓得彩风大叫救命。彩风说:“幸亏跳进锅中的不是四叔,看来,赖氏五兄弟是凶多吉少了。”
这雨下得突然,收得也干脆。一声巨雷后,乌云散去,太阳已露出脸了。碉楼前又传来一阵喊叫声。子文以为又有人来打斗,紧张起来,彩风听出喊叫声是子武子寿兄弟,欢叫着说:“三叔四叔来了,我们快去开门。”
子文见到子寿,兄弟俩抱作一团,庆贺劫后重生,书春也紧紧拉住父亲的手。子武说:“今天让你们担惊受怕,回去叫父亲摆洒给你们压压惊。”子武一身黄布制服,腰扎黑皮带,挎着左轮手枪,样子威风得很。见他带来的十个护商团丁,个个背着七九步枪,枪尾还安上刺刀。
兄弟三人正说着话,一阵哭喊声传来,赖龙兄弟抬着七叔公走过来了。随后跟来几百族人,个个头发凌乱,脸色铁青,全身湿透。七叔公躺在在一张门板上,脸如土色。赖龙兄弟抬着门板,慢慢走入祠堂。
子文急忙走到七叔公前面,问:“七叔公,你怎么了?”七叔公肚子被人打了一铳枪,穿了个碗口大的洞,连肠子也露出来。他双目紧闭,嘴巴蠕动一下,却说不出话来。书春连忙到厨房盛了碗水,喂给七叔公喝。族人说,昨晚七叔公整个晚上都领着族人救火,谁知房屋越烧越多,打斗越来越猛烈,七叔公上前与河口村人论理,谁知被人家暗中打了一铳枪。
子武说:“这些刁民太可恨了,要抓他几个回来治罪!”族人说:“一切事端都是河口村引起的,他们还说要拉赖长生大爷呢!”“他们无端来烧我房屋,打我族人,杀我猪羊,大白天欺上门来,真可恨!”“他们不怕死,我们也不要命了。明日去扫平河口村,誓报一箭之仇!”
族人群情激动,祠堂来人越来越多,有好几千人,差不多能走动的族人都来了。忽然,七叔哼了一声,众人连忙围上前说:“七叔公,你……你还好吗?”七叔公张开了失神的眼睛,望着众人,望着子文兄弟。子文伏在他跟前,拉住他的手说:“七叔公,你放心,师爷叫来了火船,待会儿送你到城里医治,你会没事的。”七叔公也不知那来的力气,紧紧拉住了子文的手,仿佛拼尽力气说出了一句话:“要和……为贵……”刚说完话,便闭上了眼睛,拉住子文的手垂了下来。
七叔公死了。
赖龙兄弟抱着七叔公一阵痛哭,族人想着七叔公平日好处,个个伤心。七叔公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都出嫁了。五虎将既是他的侄儿,又是继子。哭了一阵,赖龙红着眼睛大吼一声:“要报仇,要铲平河口村!”族人跟着大喊:“铲平河口村!”
族人个个眼望着五虎将,五虎将眼睁睁望着子文。子文顿觉肩上千斤重,非同小可。他知道自己是赖天庐的长子,代表着家族的最高权威,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不能差错,要不,会酿成更大的灾难。他环视着众族人,用略为沙哑的声音说:“各位兄弟叔侄,父老乡亲,我们赖家村今日无故受辱,遭此劫祸,子文恨不得与大家一同去河口报仇雪恨,一比高低!”族人个个挥动拳头大叫:“报仇!”子文又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作恶者绝无好下场!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七叔公临终时叫我们要和为贵,我们要……”
子文话没说完,就有族人说:“你和他不和,你贵他下贱,赖族人不能白白让人欺负!”众人一齐大叫:“我们去找他们算账!”大家一点不听劝说,看来是不报此仇誓不休。子武见人群情激昂,大受感染,拔出左轮手枪,“叭叭”朝天开了两枪,说:“护商团听着,跟我去河口村抓几个坏人回来治罪!”师爷连忙拉住他说:“这事得让县长来处理,赖姓人不宜出面,二公子带人去,势必引起更大冲突。”族人那劝得住,举枪举刀,要去拼命。祠堂门前喊声震天,一片混乱。子文十分焦急。一把拉住赖龙手说:“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我们万万不能去。”赖龙跃上桌子上大声说:“我们听大公子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师爷和子文兄弟一齐劝说,族人情绪方慢慢安定下来。
子文誓言旦旦,说回去向县长汇报,由县长出面调解纠纷,严惩凶手,还赖家村人一个公道。众人渐渐散去。子文兄弟商议一番,留下子寿协助五虎将处理善后,和师爷坐火船回到元城。
赖长生正焦急万分等候消息,子文回来诉说情况,赖长生说:“一切纠纷,都是你岳父霸占村民山村引起。为一已私利,以致天怨人恼,生灵涂炭。村民虽不是他杀,与他杀又何两样?”子文子武均不做声。过了片刻,子文才说:“现在最大的忧患是制止两村继续械斗,这事看来得请县长出面。”
赖长生马上带子文去找县长。县长正和省里派来的陈督军议事,听了子文汇报。陈督军说:“又是农会闹事。县长刚才还说贵县农会规矩得很呢,居然打人放火了。”县长皱着眉头说:“农会怎能做出这事?是不是有人假冒农会……”陈督军说:“里头有共产党活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县长你大意失荆州了。”
陈督军带了一个营的军队来到元城,说是要剿匪安民,实际上是来进行“清党”。孙中山去世了,北伐革命失败,蒋介石叛变了革命,要“铲除异已分子”。县里有人向省里里告状,说元江县长通共,是个嫌疑份子。省里派陈督军下来了。
陈督军很快摸清了县长支持农会的事实,有“庇共”之嫌疑,向省里汇报。县长闻讯后慌忙请辞,弃印而逃。陈督军掌接大印,他兼任国民党特派员,成了元江党政军一把手。
赖长生日日盼望县长能亲自出面,到石围嘴调解纠纷,却得到县长挂印而逃的消息。他又向陈督军求情,陈督军说:“赖会长爱民如子,陈某深为敬佩。我才接过县印,任期内可是国泰民安啊。”赖长生说:“难道新官不理旧事?”陈督军说:“抓人得有证有据,赖会长请放心,只要我任期之内,发生任何事件,陈某都义不容辞,秉公办事!”
赖长生没办法,只好让师爷带些钱粮,到赖家村去安抚村民,告诫族人不要轻举妄动,要和为贵。
陈督国是行武出身,在黄埔军校读过书,自称是蒋介石门徒。陈督军说着一口潮汕话,张口满嘴金牙,也有人叫他陈金牙。此人平生有两大喜好,一是逛妓院,二是玩蟋蟀。三鞭子巴结陈督军,邀他到家里玩,介绍父亲做“蟋蟀玩友”。上回西门庆以假当真,卖给南霸天蟋蟀,子武和三鞭子上门问罪,逼西门庆交出“大头青”,还另送十只蟋蟀作为赔礼。南霸天得到“大头青”后,日日猫在后院玩乐,竟三月不知肉味。
南霸天听陈督军喜爱蟋蟀,一下子便送给他二十只。陈督军大喜,叫士兵拿回府中收好。陈督军与南霸天称兄道弟,三鞭子想讨好陈督军。劝父亲将“大头青”送给他,南霸天舍不得,说:“要大头青,找西门庆去!”
三鞭子领陈督军来到西门塘,西门塘开满莲花,行人走过,幽香阵阵。塘边有间小房子,木板做的墙,茅草盖的顶,十分简陋。房中有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在煽火炉,没见西门庆的影子。三鞭子问:“西门庆呢?”小孩子说:“师傅被蛇咬了。”南霸天说:“没咬死吧?到哪里了?”小孩子被火炉烟熏得出涕流泪,没好气地说:“他一早就出门了,鬼知道去哪里了!”
原来西门庆昨晚到滨江山脚捉蟋蟀,不慎让毒蛇咬了,回来之后吃了些自制的解毒草药,敷上药膏,以为没事,谁知早上脚肿得连裤子也穿不上,一早就进城找“荣善堂”去了,陈督军见这院子挺大,虽然是篱笆为墙,竹板做门,却平添几分野趣。院中养着金鱼,种着花草,网着小鸟,屯着蟋蟀,更兼塘边古柳垂枝,荷叶翻浪,当年袁大头下野住的南山茅庐,也不过如此,就赞叹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住在这里的人,真可变仙人了。”三鞭子说:“这个西门庆是个怪人,城里有好好的祖屋不住,有漂亮的老婆不要,住这风凉水冷的地方。有人说他是个同性恋者,专喜和小男孩在一块……”
正说着话,西门庆被人用竹篓抬回来了。南霸天一见西门庆,大声喝问:“风流庆,大头青藏到哪儿去了,快拿出来!”西门庆痛得哟哟直叫,歪着嘴巴说:“大……大头青不是局长拿……拿走了么?”三鞭子说:“这位是新来的县长,来你处找只蟋蟀,有什么好货快拿出来,不得隐瞒。”陈督军喜欢人家喊他县长,不喜叫督军。他满脸笑容走到风流庆面前,拍着他肩膀说:“你不要怕,本县爱民如子,只是想来和你买只蟋蟀玩玩,本县公平交易,决不欺诈百姓。”
西门庆让人把他抬到后院,院中有一用砖石砌起来的假山,假山杂草丛生,多有石缝洞眼,西门庆爬在地上,拿根茅草在这洞眼探探,那石缝中逗逗,口中学着蟋蟀喊叫,十分逼真。不一会,便捉着了四只蟋蟀,只只无比壮硕。西门庆说:“这是四大天王,一只叫哇哇元帅,一只叫呱呱将军,一只叫啯啯勇士,一只叫吱吱金刚,是我的至宝,全送给县长老爷了。”叫小孩子拿过小陶罐装好蟋蟀,递给陈督军。
陈督军十分高兴,掏出五十元法币给西门庆,西门庆不敢要,陈督军硬塞给他。西门庆感动得泪流满脸,朝陈督军叩了叩头,说:“县长如父母,西门庆感恩非浅……”
陈督军走后,西门庆仍然痛哭不已,他是哭自己失却了心爱的“四大天王”。刚才他回来,一见到三鞭子就害怕,何况还有个南霸天和陈督军!庆幸的是,陈督军还良心未泯,拿走了蟋蟀,还给了他五十元,西门庆叫小孩到“荣善堂”加了些草药,回来煎了喝下。西门庆痛得一夜没睡。
临天亮时,西门庆刚合上眼睛,忽然见一只蟋蟀跳进房中,那蟋蟀足足有小孩子般大,却只有一条大腿。蟋蟀在西门庆面前单腿独立,怒目圆睁。西门庆心中害怕,说:“你是人还是鬼?我西门庆是不怕鬼的。”那蟋蟀开口怒骂:“我是蟋蟀精,名叫独腿将军,西门庆你好残忍,竟将我的四大天王卖给他人,使我痛失勇将,我恨你!”西门庆说:“独腿大王啊,你可知人在屋檐下,那敢不低头!上次我想保住大头青,差点惹祸上身,我是无可奈何啊!”蟋蟀精说:“我因慕你爱蟋如命,才带方圆二十里的蟋蟀奔你麾下。你既然保护不了我们,我们只好回山野地头了。”说罢大叫几声,一群蟋蟀从后园跳进来,也不知有几百几千。西门庆惊得口瞪目呆,蟋蟀精又说:“反正你这条腿也保不住了,让兄弟们饱餐一顿吧。”一时间,无数蟋蟀爬上西门庆伤腿上又啃又咬,西门庆痛得大声呼叫,一觉醒来,原来是做了场梦。
西门庆觉得这梦做得怪异,想到后院假山看看,又走不动,伤腿越来越肿,竟有小水桶般大,用了几回草药,似乎不见痛了,却肿得发亮,一按一只手指印。西门庆想起做的怪梦,心中害怕,让小孩子找人来抬他去见郎中。
来到荣善堂,师爷正好从赖家回来,见到西门庆伤腿,皱起眉头问儿子:“你给他下的是什么药?怎么肿成这个样?”书贤将药单给父亲看,里头写着:黄连三钱,银花三钱,鱼腥草五钱,白头翁三钱,生绿豆适量。另加童子尿半碗,生鸡蛋一只。师爷说:“这药用得也对,你发现是什么毒蛇咬的吗?”西门庆说:“是银环蛇。”书贤说“银环蛇咬人会麻木不痛,你的腿痛得厉害,肯定是眼镜蛇咬的。人家常说,世上最毒眼镜蛇,你这回没得治了。”
西门庆以为自己会死掉,吓得抱着师爷的脚叫救命,师爷摇着头说:“郎中治病,治得了病,却救不了命。大凡治病救人,都要看医缘啊!”西门庆大哭起来,书贤说:“要救你的命也不难,得砍掉这条腿。”西门庆说:“书贤大哥,没了腿,我可怎么过活啊?”书贤说:“你要腿还是要命,自己惦量着吧,就算砍掉大腿,也得去找西医师呢。”
师爷又给西门庆加了几味草药。西门庆伤腿却发出阵阵异臭,引得一群绿头苍蝇整日飞来飞去。西门庆想这条腿是保不住了,如果找西医师砍断,得花费一大笔钱,他口袋已无分文了。让人家赚这钱,倒不如自己动手,便招呼小孩子说:“土九儿过来。”土九儿走过来问:“师傅有什么吩咐?”西门庆说:“你去把菜刀磨利。”土九儿将菜刀磨得锋利,递给西门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