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以为已经荒废的小村庄炊烟袅袅,远看去一片祥和,仿佛烧遍整个中州的战火从不曾蔓延到这里。
村庄往南走不到一里,有一处平缓的小山坡,山坡顶上站着两个人,竖着一块墓碑。
那墓碑上刻的字迹遒劲有力,偏偏透着一股悲凉的味道,透过那沉重的一笔一画便可看出,刻字的人心里藏了多少苦痛。
挚友沈君鸿之墓。
没有尸骨,没有前来送行的亲人,也没有哭着来吊唁的百姓,曾被无数人视为南溟国希望之光的沈君鸿就这样凄凉地走了,似乎也带走了时同醉的三魂七魄。
他站在这山坡顶上,站在这寒酸的墓碑前,已经足足一天一夜。
“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将来这两天你已经听得耳朵生茧。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就这么站着,等着这里的风把你吹成石头,这绝对不是沈公子想要看到的结果。”
步青衣还未完全康复,脸色微微泛着苍白,身上也一直觉得寒凉。可她去拉扯时同醉的手时,却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更冷。
叹口气,步青衣解下单薄的披风披在时同醉背上,转身往山坡下走去。
“步姑娘。”
却在这时,听得他哑哑开口。
“我绝不允许君鸿死得如此毫无意义。他本该君临天下,开南溟的盛世太平,成为千古流传的明君。而我,该是那个送他到荣耀之巅,然后开开心心归隐山水之乐的人。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得让我无法接受。”
步青衣停下脚步,转过身,仰头看着山坡顶那道逆光的身影。
“那么,时老板要继续完成他的遗志吗?”
“那是一定的啊!他所梦想的、期望的一切,都源自我为他描绘的宏图,就算他不在了,他的梦也不该就此完结。我可以的……我可以替君鸿实现他的梦想,让他在泉下有知不抱有任何遗憾。不过,请给我一些时间吧,我总是做不到像步姑娘那样坚强。至少现在的我,只能站在这里……”
时同醉的话没有说完,步青衣也不需要他说完,那双颤抖的双肩已经暴露了他此刻的软弱。然而这份软弱并不会让步青衣轻视他,反而奇妙地感同身受——时同醉失去的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朋友,而她失去的,是能够帮助陆景弈的最重要伙伴。
心口的伤需要时间来治疗,谁也不能强迫一个生命被硬生生挖走一块的人去做些什么。步青衣留时同醉在山坡上继续悼念此生再无把酒言欢机会的挚友,独自返回过于宁静的村落。
这一战,他们本就单薄的队伍更是损失惨重,特别是追随沈君鸿而来的南溟人们,如今群龙无首的状态让他们已然心如死灰,一个个失魂落魄,几乎再无战斗的能力。目前为止,陆景弈的状态还算稳定,可他也对前途一筹莫展,根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简而言之,他们失去了前行的方向。
鏖战之后的疲惫尚未散去,步青衣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住处,前脚才迈进院子,看到院中那道身影的时候忽而愣住。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郡主该不会已经忘了我吧?”
院中一身月白长袍笑意盈盈的人,竟是太子衷。
步青衣反应过来后一声苦笑:“太子多担待,最近事情太多,忙得我满脑子浆糊,一时蒙住了。”
“南溟国那边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所以才特地赶过来。”太子衷收起笑容,回头看向一旁的陆景弈,“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除了向郡主表达谢意外,也有想要与缙王和郡主商量合作之事的打算。”
“合作?太子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步青衣耳朵一动,顿时打起精神来。
陆景弈和太子衷对视一眼,而后浅笑着对步青衣道:“还是由我来说明吧。太子回到燕国后向皇帝说明了在西平的遭遇,并向皇帝阐明了现下的形势,皇帝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放弃与霍尔都帝国的联盟,太子更是为我们争取到五万人马,就算是借的,助我们攻回西平。”
步青衣倒吸口凉气,惊得睁大眼睛:“五万?你确定没说错?”
太子衷轻笑一声,用力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五万。父皇并非愚钝之人,言明利弊之后他很支持我的建议,这五万人马正是他亲自挑选的精兵良将。只可惜元国师和裴铎已经离开了燕国,若是再早一步直接将他们扣押的话,你们也就不会遭遇这么多磨难了。”
步青衣一愣:“难道说……在南溟国都城设下圈套的人……”
“没错,就是在元国师的怂恿下,南溟皇帝才会以玟辛公主为诱饵在都城设下圈套。”太子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之情,“当初元国师和裴铎急于从燕国离开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惜父皇没能将他们拦下,不然沈公子也就不会……时常听时少傅提起他,我一直想找机会和沈公子见上一面,没想到心愿未了就已经阴阳永隔,实是我此生最大遗憾。”
这几日每次听到沈君鸿的名字都会感到一阵怅然,步青衣不由得摆摆手示意太子衷不要再说下去。
三人相对沉默少顷,终是陆景弈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五万人马很快就会过来,多说不过两三天的事。青衣,我想……当太子支援的人马来之后,你和墨先生就留在这里休养吧,或者回去长梁镇也好。这一次危机亏得你们才能解决,可我知道,乱雪阁那边伤亡也不小,我真的不希望你们再为我付出什么代价。”
“还想让我重复多少遍?我这么做又不是为了你。”长时间的站立让步青衣有些头晕目眩,她倚着石桌,有气无力道,“川哥这次把所有乱雪阁的子弟都带了过来,数量上虽然看着可怜,但他们都是能够以一敌十的好手,作为先锋军再合适不过。我已经和川哥还有墨归商量过,我这边的人整理一下都统一交给你指挥,再加上燕国借的这五万人马,想要反抗朝廷兵马差不多就够了。”
战争就会有伤亡,哪怕是身手敏捷的步青衣和墨归,面对大量的敌人也有力竭之时,又何况那些不如他们的乱雪阁子弟?陆景弈是真的不希望再有无关之人牺牲,可是看着步青衣那双坚定的眼睛,他知道,这是不容商量的选择。
“我明白了,那就这么办吧。”陆景弈深吸口气点点头,想了想,却又有几分犹豫,“那……时少傅那边该怎么办?南溟国剩下大概还有六七十人,是让他们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一起走?”
“时老板和沈公子感情极深,恐怕他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失去好友的痛苦,就让那些南溟国的朋友留在这里陪着他吧。若是咱们这边一切顺利,到时再回头反过来帮他好了。”
“那就暂且这么定吧。听说郡主受伤还在休养,我就不多打扰了,正好趁这时间去看看时少傅。”太子衷谦逊地向步青衣行了个礼,与陆景弈一同离开。
步青衣长舒口气,胸口的沉闷稍稍有所缓解。她收敛起脸上的疲惫表情,努力做出一盘轻松自然的样子,抬步走进屋内。
卧房里飘着浓浓的药香,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紧闭双目似乎还在熟睡。
步青衣见墨归还没有醒来,搬了把凳子在床榻边坐下,轻轻攥住他修长手掌,将眉心贴在他手背上。
“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差不多都安排好了。太子衷说服了燕国皇帝借给我们五万精兵,所以再过几天我们又要启程出发,返回西平的土地进行新的战争。这一遭,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点,对你的那些许诺,还是说不上哪天才能履行……”
步青衣的脑海里总是反复浮现出那天夜里墨归毅然前行的背影。她早就明白他的心意,了解他但愿为她付出性命的诚挚,可是当那一瞬来临的时候,当他真的毅然决然豁出性命来保护她的时候,心里却有着另一番酸楚。
舍不得与他分别,舍不得他义无反顾奔向危险。曾经以为为了大义可以割舍一切,可是到如今才体会到,以为将要失去他的恐慌,究竟有多难熬。
“真想履行承诺的话,不是随时都可以吗?”
格外真诚的建议突然在耳边响起。
悲戚的表情一瞬间凝固在步青衣脸上,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对上那张神采奕奕、全然没有变色的面庞,心里的苦涩亏欠顿时化作咬牙切齿。
砰的一声,她一拳捶在墨归膝盖上,横眉怒目:“装睡是吗?要不要我帮帮你,让你真的永远睡过去?”
“那得看你想怎么帮了。”
墨归好整以暇靠坐床头,趁着步青衣气得站起的功夫,忽然伸手拉住她手腕,猛一用力将步青衣整个人扯向自己怀中。
步青衣不及防备,回过神时脸颊已经紧紧贴在他胸膛上,以极其不雅的姿势与他相拥。
“刚才是你说的吧?想要履行对我的承诺。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你也有这么说过。”
赶在步青衣开口怒骂之前,墨归温热指尖轻轻抵住她的唇瓣,一双温润深邃的眼眸一直忘记她心底。
他轻轻开口,清冷嗓音带着一种蛊惑味道。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