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品的高手能够击杀多少士兵,这是江湖上一直以来争论不休的问题,却没有人得机会实践证明过,到墨归和步青衣这里绝对是头一遭。
起初步青衣心里还有个大概数字,随着敌人络绎不断冲上来,手中的刀光不断挥落,渐渐地,那种紧张感开始变得麻木,也就不再记得有多少个敌人在面前倒下。仿佛没有尽头的砍杀枯燥地重复着,没有功夫傍身的士兵们并不难对付,数量却多得惊人,让步青衣有种看不到尽头的窒息感。
她余光看去,墨归也在相距不远处如她一般机械地厮杀着,身上、脸上尽是溅落的血珠,看上去可怖又令人心疼。
即便如此,二人没有退却过半步,坚定的守护着身后那条通向生之路的蜿蜒小道。
麻木的厮杀中,步青衣的神识开始变得飘忽。
她仿佛又看到与陆景弈的初遇,看到他为民请愿时那种坚定的表情,看到她想要挽救万民于水火却有心无力时的痛苦。
那是她沉迷于陆景弈这个名字的开始。
她不爱陆景弈,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男女之情,却比任何人都想要保护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青衣!”
陡然一声低喝将步青衣从恍惚中唤醒,眼前一道刀光贴着鼻尖挥下,是墨归为他挡开袭来的长枪。
“这种时候走什么神?”他挡在她身前,凛冽目光望着眼前没完没了冲上来的敌人,似是责怨的口吻中透着浓浓的关心和担忧。墨归抖了下刀上的血,气息已然不像平时那么厚重平稳:“人太多了,只凭我们两个抵挡不了多久,差不多该撤了。”
“撤得了吗?”步青衣一声苦笑,而后便是一声叹息。
陆景弈等人已经撤到视野之外,留下殿后的就只有他们二人,转身逃走无异于将身后的破绽全部暴露于敌人面前,只需几道刀光,几抹剑影,他们这两个名动江湖的高手必将顷刻暴毙于敌人面前。
若想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办法。
一人走,一人留下断后。
“闭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习惯和想法早已高度统一,步青衣不等墨归开口就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一声厉喝毫不犹豫堵住了她的嘴。
转眼,却又温柔无比。
“抱歉了,直到最后也没能履行对你的承诺。若有来世,就由我来追求你好了,权当是这一世对你亏欠的补偿……我喜欢你这件事,无论转生多少次也不会改变,它已经刻印在我的宿命之中。”
如此甜美的情话,为什么以前总是羞于出口呢?若是能早些如此坦率,他们二人就不必多多转转、离离合合,白白浪费那么久的时光;若是能在喜欢上他的那一刻就坦诚说出,也许此时他们面对的就不是必死绝境,而是相携袖手遍览人间胜景的悠然自得。
可终归,无法逆转。
墨归早已经力竭,他深知步青衣定然也是如此。本还想稍作抵挡,为她逃走拖延些时间,可听得步青衣那番诚挚的表白后,他会明白今日的结局只能是一同赴死地,做一对苦命鸳鸯了。
他长舒口气卸去双肩的负担,一只手向后,摸索到步青衣的手紧攥在掌心里。
“遇上顾阁主,喜欢上你,都是我这一生最不悔的事。”
如果时光能够凝结在此刻该多好,那就不必面对生离死别阴阳永隔,可以融化在彼此的温暖之中。然而再温柔的呢喃,再真诚的情话,都抵挡不住呼啸而来的刀光剑影,觉察到二人已经精疲力尽的敌人备受鼓舞,怀揣着更加强烈的杀意蜂拥而来。
步青衣不打算束手就擒,哪怕只剩下最后一次力气也要奋战到底,这是作为一个杀手的底线。
自然,虽然并非身为杀手,墨归也会随同她的步伐。
二人上一次并肩对敌已经是很久之前,如今再度将身后交给对方还是那般默契,顷刻间又是一阵腥风血雨,眨眼再夺十余人命。
而这,已然是强弩之末。
最先失去力气掉了武器的是步青衣,她的手已经没有知觉,虎口麻木,血色潸然。墨归见她已经理解,不得不单手执剑迎击两侧之敌,另一只手还要护着步青衣在身后,防止她突然袭来的攻击所伤。
很快,同样达到体能极限的墨归也开始变得缓慢迟钝,手臂被敌人利刃割伤之后实力更是大打折扣,已经被重重包围圈堵到中心的二人眼看就要不支。
步青衣甚至做好了下一刻头颅飞起的准备。
就在无数刀刃举过头顶,就要向二人砍下的时候,惊呼声伴着惨叫声乍然响起。
此时在夜空中盘旋的苍鹰可见,密密麻麻呈圆形的南溟士兵们以步青衣和墨归为中心,从外圈开始摧枯拉朽的向内部倒去,另有一股黑色的潮水汹涌席卷而来,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前横扫。
“凡挡路者杀无赦!尽快救出步阁主和墨副主!”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靠着内力的价值清晰无比,且十分耳熟。步青衣努力打起精神侧耳细听,脸上渐渐露出欣喜之色。
“崔放!是崔放的声音!”
且不管崔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要知道崔放来了,那么步青衣的心就有九分可以放在肚子里了——崔放是个聪明人,他绝不可能独自前来,必然是带了帮手才过来救援的。
如步青衣所料那般,原本占据优势的南溟士兵被一大群突然攻来的乱雪阁杀手打了个措手不及,浩浩荡荡的队伍瞬间陷入混乱之中,一部分人在交战中倒下,更多的人则丢盔弃甲四散奔逃,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形势便彻底逆转。
崔放带着几个人突杀得最为凶猛,以最快速度来到步青衣和墨归的身边将二人保护起来。步青衣稍微缓了缓,这才有力气一一去辨认周围的人,却惊讶地发现除了崔放之外,卫九城和秦川赫然在列,此外还有一个更加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顾容苏?你怎么会在这里?!”
所有人之中,一身黑衣傲然仗剑的顾容苏独自站立在一旁,似乎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可他的所作所为与崔放、与秦川并无不同。
细说起来,刚才那一波战斗属他杀的最凶,解决掉的敌人最多。
顾容苏轻飘飘看了步青衣一眼,转身就走。
“我只是来还人情的,就此结束。”
崔放看着顾容苏的背影哭笑不得:“看起来比谁都冷酷,实际上着急不亚于任何人,这一路上马都被他跑死两匹了!”
顾容苏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继而加快速度,匆匆消失在渐起的雾气里。
步青衣恍然抬头,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她和墨归二人,整整鏖战了两个时辰。
“有看到缙王他们吗?也不知道他们那边有没有追兵。”步青衣无心玩笑,一把抓住崔放急急问道。
崔放点了点头:“阁主放心,来时路上我们遇到缙王殿下了,顺手处理掉了追在他们身后的敌人。现在他们已经到安全的地方稍作歇息,咱们有人在那边帮忙救治伤员。”
“那就好,那就好……”步青衣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这一松懈方才感觉到背上彻骨的疼痛。她嘶地一声倒吸口气,下意识摸向背部,至今却被墨归轻柔抓住。
“别动,伤口很深。”墨归丢下已经豁口的刀,众目睽睽之下将步青衣打横抱起,向崔放一点头,“找个地方先把她的伤口处理一下,流这么多血,再不止住的话恐怕会有危险。”
即使没有墨归的命令,众人也都对不轻易的伤是心急如焚,在原地简单包扎之后立刻送二人上马,直奔陆景弈等人所在。
步青衣稍一动作就会牵动背上的伤口,无法独立骑乘,便由秦川骑马带着他——墨归并未执意要求与她同乘一匹,而是选择了卫九城的马翻身而上,随后一头扎在卫九城背上,人事不知。
他身上的伤比起步青衣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是对步青衣的担忧才勉强撑到现在。好在刚上马后不久的步青衣也很快昏了过去,并不知道墨归的情况,不然只怕她的伤重上又会多一层担心。
这一遭的凶险在步青衣所有经历中绝对是绝无仅有的,比起身上的伤,那种耗尽她所有精力的疲惫最是要命,以至于她整整昏睡了四天方才醒来。
睁开眼,最先看到的并不是墨归,而是秦川和陆景弈。
陆景弈看上去精神不错,额角有道崭新的伤疤,却也不影响他的容颜,反而多了几分男子气概。
“你再不醒来,你那些手下快要把外面的地踏平了。”陆景弈柔柔笑着,眼神却有些黯然。
步青衣心头一动,挣扎着坐起,定定盯着陆景弈:“出了什么事?墨归呢?云蔚和月朗呢?”
“他们都没事,墨先生比你早醒来些,服过药后又睡下了。雷将军父子伤势比较重但性命无虞,白月朗也救了过来,铅华姑娘正在照顾她。”
陆景弈似乎不敢面对步青衣的目光,躲避得有些仓皇。站在一旁的秦川微微皱眉,用手中的剑鞘捅了一下陆景弈后背。
“实话实说吧。”
陆景弈回头看了秦川一眼,仍是下不定决心,还在嘴边的话说什么也道不出,面对步青衣的紧盯只能垂着眉眼,发出疲惫而绵长的叹息。
“你若说不出,那还是我来吧。”秦川看着步青衣,面无表情,“在你昏睡的这几天里,南溟国那边传来消息,那个沈公子已经被公开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