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一次离开家,到镇里的学校上学,住学校的宿舍。
一溜儿三排砖墙泥瓦的房子就建在校园西南角的斜坡上,一排十多间房,每间房里放满了六张上下铺的木床,每个铺位两个人睡,一间大小不足30平方米的屋子内住满了24个人。
他意外地分到了最里边靠近窗户的上铺,是最好的铺位了,与他同铺的是一个肮里肮脏的家伙,大手大脚,一张大嘴巴,成天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好在其为人友善而热心,在短暂的一年时间内,他们成为要好的朋友。许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在家乡县政府大院的一间会议室里,他们还能一眼就能认出彼此来。
他还记得,他的“同床”的热情超出了正常的求学范围,在一天深夜,将他悄悄叫出宿舍,来到校园东边偏僻的荒野上,神秘地对他说,要教给他武功,声称是他一个远亲秘传的上乘功夫。
那时,一部《少林寺》之后,香港的功夫片也被大量引入,风行一时,录像厅、投影室、大小的影院日夜不停地放着,从旁边走过,有意放置在室外的喇叭,震天价地响,一片厮杀之声。
街道上的小商小贩,在大声吆喝,好像打从出生之日起,都没有这么放肆地嚷嚷过。日光猛烈,尘土飞扬,人们脸上的汗水也这么肆无忌惮地流淌。录像厅喇叭传出的喊杀的声音响彻集市之上,叫人恍惚间梦回汉唐,回到那金戈铁马的英雄年代。
真难想像,在那个百废待举的时代,一切都要重新建立,一切都是如此的匮乏,人们还未及享用到物质的丰饶之前,心灵的窗棂却意外地打开了,率先把骨子里埋藏着的、由千百年来民间说书艺人口耳相传下来的所谓侠骨丹心、铁血柔情打开了。
他当时胸腔中也充满了一股豪气,满怀虔诚之心每晚在自修放学之后,准时跟随着这一位热心的少年侠客,来到东效之野,只不过场景不是功夫片中的寒山竹林或是西域冰山。
他的师傅煞有介事地摆好架式,将一套拳路虎虎生风地从头到尾完整地打了下来,收手的姿势也像模像样的,在黯淡的星光下,他吁吁喘气,像极了一位苦斗方罢,环视着倒伏无数敌人尸体的英雄豪客。
他无限钦佩,感到少年志气等闲万物般的梦想触手可及。他极尽认真地跟着师傅学着一招一式,抬掌,出拳,横肘,跨步,腾跃,扫堂腿,在这荒坡草地之上,他以尚未发育健全的身体做着看似天方夜谭式的动作,十二年骨龄的骨骼仿佛不堪承受如此折磨在咯咯作响。
两个星期后,一切却变得驾轻就熟了,练来练去就这么一套拳路,就这么一套动作,套式早就耍得熟练无比,就像第一天他师傅在他面前呼呼生风那样。到第三个星期,他仍旧兴趣盎然,只是他师傅却如霜打的瓜果,蔫了,意趣索然。
在弯月星光之下,他自我感觉矫如游龙的身姿在一旁孤独地舞动着,师傅间或慵懒地说上一句,指点上几式,在他身上过了一把武术教头的瘾,将藏掖得难受的秘密释放出来后,这位师傅便像一个厌倦了江湖争斗的得道侠士,想归隐了。而他却依然意气风发,心中之志不可方物,幻想着日后仗剑行走天涯、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江湖图景。
到第四个星期,师傅就说,练武到此为止,我没什么可教的了。就像功夫片中师傅对一个学成出师的徒弟所说的一样。他的学武生涯即告结束了,但他的武侠之梦还在延续,于是在跟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每晚自修之后,他一个人仍旧到那片荒野,将一整套的拳路打了一遍又一遍。
他头一次住上的砖瓦房却让他吃尽了苦头。
这镇中学的校园,整个就是一个大土坡,校道是平整出来的一条泥土路,边上种着老长不好的说不出名堂的行道灌木,操场其实就是一个大土台,其前方的正中用一条青石搭成讲台形状,当是主席台了。
校内的建筑,除了房顶、墙壁和教室的地板,不是土造的外,整个校园,找不出一小块用砖块或水泥铺砌的平地,下雨天,满目泥泞,上千人在红色的泥浆中蹚来走去的,人人手上提着鞋子(鞋子已无用处,穿在脚上只会摔跟斗),有穿了裙子的女生,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提着鞋子,弓着脚掌,小心翼翼地走着,活像一群好笑的动物在一个大泥淖中玩耍。
宿舍的景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房檐前一条排水沟,不管晴天雨天的,总在淌着水,下雨时檐下水脚如注,加上同学们洗衣、洗脚及洗漱倾倒的污水,一时间水沟里波涛汹涌,奔流不息。
檐下的走廊,一排十多间的房屋,都是相连的,一眼望去,倒是通透得很,檐梁下通通拉一根铁线,悬挂着同学们晒晾的衣物,密不透风,样式大同小异,粗布粗线的,唯有女同学宿舍的檐下,才透露出几许色彩斑斓的气息。
走廊的地板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仿佛人起了天花又长了疖子的脸面,从路上带过来的淤泥,踩在上面,就如给它涂脂抹粉似的,长年累月,这坎呀,洼呀,由于不断添加了新的建筑材料,也顺势长大了,越发的崎岖不平。雨天,尖溜溜的泥块,滑不溜秋的,他每回在上面行走,须得蹑手蹑脚,提防着滑倒,啃一嘴的泥巴。
屋里的地板也一般的模样,土砌的,没有铺上砖块,两排床铺中间的过道简直就是走廊通道的翻版,中间也一根粗长的铁线,晾挂着面巾以及衣服什么的,有水滴落下来,地板上一样的滑腻、潮湿而起伏不平。
他靠近的窗子,也是简陋得出奇,用砖头砌成的窗格子,空空当当的,一阵斜风吹过,雨线随之飘入。整个雨季,地上就没干过,这个挤了二十多号人的空间里就成天笼罩着一股浓稠而粘腻的空气,直黏附在肌肤上,叫人真想挠痒痒。
过了雨季,闷热的夏季一到,空气越发污浊,潜藏在每个人、每个角落的气味,便毫不吝啬地释放出来,各种真菌、念珠菌和金黄色葡萄球菌便空前繁殖,在空气中飞翔,寻找着每一寸可以肆虐的皮肤。
他的“同床”好友最先受到这些捣蛋精灵的眷顾。这个脏兮兮的家伙,一个星期压根儿就没洗过一次澡。他猜想他是决意要像武林中的丐帮弟子那样生活的了。
在那个燠热的夏季,细菌精灵放开胆子啃噬着他的皮肤,到了夜里,又牵引着他难以入寐的手指,窸窸窣窣地爬遍全身,像几只啮齿动物在寻找着食物似的,在身体上抓挠出一道道鲜红的痕迹,不出几天,这个肮脏的家伙就体无完肤,成天在身上东抓西挠的,像一只淘气的猴子。
他毫不羞愧地展现身上那饱受残害的肌肤,如同丐帮的九袋长老在历数他多年行乞生涯留下的印记一样。宿舍里的人对他的耻笑维持不了几天,糟糕的环境很快就制造出一大群同病相怜者,最起初是他自己。
不到一米三的床铺上,他界限分明地躺在里边,还拼命地把身子往墙壁边靠,夜深人静,他的伙伴又抓起痒来,像一把耙子犁过地面似的,他听着想着,觉得那些细菌就要找上门来了,然后肌肤的毛孔仿佛受到惊吓而张开了,这些细菌精灵就一个劲地往里钻。
他觉得身上的每处肌肤都顿时奇痒无比,他不得不抓挠起来,仿佛不这样做就不足以把那可恶的细菌精灵赶走。然而这些细菌精贼得很,跟他玩起了躲猫猫,一会儿跑这,一会儿藏那的,让他锋利的指甲一路追踪着把全身抓搔个遍,他刚在一处肌肤解恨似的刨得起劲,皮开肉绽的,另一处的痒痒却像一条灵巧的草蛇一样露出头来,他只好紧追而去,展开凌厉如九阴白骨爪的五指,好一番进攻。有时,数处痒起,双手都使唤上了,还不顶用。
过了几天,在一次傍晚洗澡的时候,他除下衣服,差点惊吓得喊出了声。他看到他的身上像挂遍了彩似的,绽开了一朵朵的梅花,样子却丑陋得叫人恶心,全身上下,真是体无完肤,活像一只被开水烫过的猪。
他站在简陋的冲凉间里,惊恐地向外张望,生怕别人窥见。还好,这砖头砌成的冲凉间,一人一间,自成一方天地。地上简单垫几块砖,偶尔还有积水,只是墙壁上的砖块,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了,经了水浸,泡胀、剥蚀得厉害,缝边上还生着厚厚的一层苔癣,仿佛跟他一样害了严重的皮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