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住过比这还差的房子。
小时候老家的房子是红土夯墙的茅草屋,他一直记得,那时在老家造这样的一所屋子,也算得上是一个家庭的大事了。左邻右舍,村里亲朋好友,都要一个一个地登门拜托,请求人家帮工。
动工建造的那日,酒席是一早就得备好,等着响午收工时畅快吃喝。除了娶媳妇,老家的习俗,最好的宴席就是这开工宴了。也不是什么好酒好菜,都是平时不舍得吃的鸡鸭猪肉什么的,酒管够,平时的日子苦巴巴的,乡里的人无非就是想借着这天大的名堂好好吃一顿。
地基简单的几块石头垒基垫底,上面就是用篾过的竹子搭编竹墙架子,从远村内地运来的红土,用水搅和了,抛进晒干的稻草,赶着一头牛在上面撒野般地踩踏,粘糊的红土泥就被搅拌均匀,附着在条条缕缕的草秆子上,活像满池塘翻滚着的肥大的泥鳅。
用耙子拖到竹蓠边上,熟练的帮工两手抓起一大坨,塞进竹篱笆洞隙里,用手抹平,垒到一定的高度后,便用木凳子的板面当作溜板,可着劲地拍打,夯实,溜滑,把它抹得沁出水来,溜光得像一面镜子,整个一面墙壁完成的时候,就可以往上面撒拨从海滩挖来的沙子,再抹匀了,就像一位刚修过脸的新媳妇一样光鲜漂亮了。
只是这样的土墙也像极了年轻媳妇的脸蛋,经不得岁月,耐不了风吹雨打的,只消几年时间,就会斑驳褶皱得像老妪的脸皮了,里面露出日晒雨淋枯白的稻草,犹如受到深切伤害的骨头翻露出来的一条条白厉厉的筋络。
上了年头的,墙上土块剥落,泥尘簌簌掉下,严重的就会东破成一个洞,西穿成一个孔的,漆黑的夜晚,从这些洞孔漏出来微弱的煤油灯光,宛如在暗处潜伏着一只九眼怪物。主人就又糊了新鲜的泥巴,填补上去,整一面墙就仿佛一具贴满狗皮膏药的遍体鳞伤的身体。
墙垒好了,屋顶的施工用的是枯干的茅草或是甘蔗叶子苫盖。境况稍好的家庭,买来一根根粗大的金竹,先放进池塘里浸上好几个月,取出来后乌青溜黑的,是作大梁、横檩和椽子的绝佳材料。普通人家用的是毛竹。
在这些梁椽上面苫盖一层层结实的茅草,是一个技术活,得请一个有经验的师傅,老家一带,十里八乡的,不缺这样的老把式。老把式不算老,手上的劲头大,一个木夯板,抡得是呼呼响,把那一捆捆铺上去的茅草砸得伸腿缩臀的,夯打得齐刷刷如收割过的韭菜一般整齐。
修造这样的一座房子通常要一个多月,新居落成,乔迁大喜,他的祖祖辈辈自从住进去之后,一直都没离开过。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的。
他在这样的屋子住到了十二岁。
他的父母把他生在这间屋子的时候,这屋子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是他的爷爷建起来的。在他五岁时,爷爷走了,是胃穿孔,他现在还依稀记得爷爷的模样。
爷爷建的这间屋子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墙的下半部分是用那种凿打得平平整整的方块青石筑成的,有一米高,石块的缝隙及边缘后来还是用水泥溜的边。他五岁的个儿还够不着这石墙的顶。
那时,已经有走村串巷的私人照相师来给人照相,家里的相都是一家子人在这气派的石墙前照的。这样的相片以前还保存着几张,不知什么缘故,后来弄丢了。
爷爷的石墙,是他孩提时引为自豪的事情。也确实如此,石墙坚固耐用,美观大方,在村子里没有出现砖瓦房之前,他家的房子仍然是最漂亮的茅草房。
但也仅此而已,上半部分的土墙依然按照时间的速度剥蚀,损坏,已经修葺过几回了。屋顶的茅草腐败、风化,变成齑粉,日渐稀薄,下大雨时,满屋子的雨脚。父亲又在上面盖了一层新茅草,宛若给它换上了新衣裳。
他记得,父亲对爷爷留下的这间屋子爱护有加,一有个损坏破漏什么的,父亲赶紧备下材料,自己动手整修。尤其是台风季节,父亲整天支楞着耳朵,手上擎着个收音机,收听台风的消息。
台风来临前夕,父亲站在屋脊之上,胳膊上盘着一大摞两指粗的缆绳,大声叫嚷,调度着家人,绳子的一端抛下来,绊过屋顶,他和母亲在地上将一边固定稳了,又绊过去,固定住了,这样绕来绕去,将屋顶严严实实地捆了个五花大绑。
风来的时候,惊慌的茅草就被束缚住,不会闻风而逃,随风而散了,屋顶也就不会被整个掀掉。晚上,父亲坐在八仙桌边,抽着烟,听着风从村前大海的浪涛中过来,从屋顶上走过去,掀动竹子做的梁椽慌乱得吱吱作响,父亲频频点头,对屋子的表现满意,对屋子的顽强坚固表示赞许,也包含着对爷爷的敬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