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的成长,我妈把我许给了一个石碾磙做干女儿。那个石碾磙竖在一颗长了百年的杨树下,树空心了,夏天的时候有蛇出入,但是,伸向天空的树枝还有绿叶长出来。也还有绿荫罩下来。村庄的人们端了洋瓷碗,在杨树下吃午饭或者晚饭,主要的内容是聊天。我们几个孩子靠在石碾磙上听他们讲一些村庄发生的稀奇事情,一边听一边用线绳来来回回翻各种图案的“抄手”。大人们讲到激动处,有人就想把我们赶走,想坐在石碾磙上稳住身子好好尽兴听。有人就和我们说:“哪有屁股坐干大的道理?”我们就散开来,那人就坐上去。我是给石碾磙烧过香,也磕过头的,原因是我妈只生了我一个,怕我长不成人。
那个年月,村庄的孩子常常把自己许给一棵树,一条河或一块石头,乡下人相信自然的力量比人大,也相信人是永远改变不了自然的。把孩子许给它们,这个孩子就活成人了。我每年生日那天早上都要给石碾磙干大烧香许愿。我认碾磙做干大的时候,七岁,那一年之前发生了一件事。要快过年了,年前的腊月里有一天是吃炒节,就是把豆子、玉茭炒熟了,吃时拌了蜂蜜放到碗里,农村人叫“吃甜”。大概是希望日子一年比一年越过越要甜吧。吃炒节这一天白天,家家户户都要到河滩上取沙。取回沙,忙着从自己屋子拿了金黄后玉米换别人家的小粒种。金黄后玉米炒出来粒大不好吃,但是,丰产。有过日子细致的人家在山坡地种了小粒种,谁家有,村上的人也都知道。换了回来村路上撞见了打个招呼:“换上糙玉茭了?”(小粒种的乡下叫法)
开始点火炒时,一般要等到天黑。头一天晚上我的同桌秋苗和我讲:“我有二两粮票五分钱,够买一个甜火烧(烧饼),你回家和你妈要,你妈是老师,有钱。要了钱咱俩往公社买火烧去。”我们是第二天一大早怀揣着二两粮票五分钱从我妈教书的村庄郭北沟出发的,走到十里公社不到中午。我们各自买了一个糖火烧,不舍得吃,先是吃了半个。刚出炉的火烧不经吃。大冷天,我们俩把火烧放在河滩的石头上等火烧冻实,等它包着的红糖硬了,我们收起装进口袋,一路摸着火烧往回走。路上肚饿得咕咕叫也不舍得掏出来下狠口,只是用指甲掐豆粒大往嘴里放,是把火烧含化了的那种吃法。走到郭北沟村的小河滩上,天黑下来,冬天的天本来就黑得早,秋苗问我吃完了没有?我说还有一块。她说,她也是。我们最后把最后一块火烧团成的丸药蛋子取出来,放在手心里比谁的大,秋苗的比我的大。她很高兴地说:“我比你的大。”然后,我羡慕地看着她先放进嘴里,然后,我也放进了嘴里,两个人迎着风,抿着嘴等它在嘴里慢慢化开。它总是化得很快。
河滩上正好是山的风口。我们一路上跑的汗水把棉袄都洇透了,我们俩在风口上等最后一块火烧花掉的时候,山里的风把我们身上的汗忽尔又吹干了,棉袄还湿着,像一坨子冰一样贴着脊背。秋苗说她冷得要命。我们拉着手往村上走。村里有大院子的支着铁锅炒上了,香味也出来了,我们吃着炒好的玉茭和豆子疯到后半夜才回家睡觉。秋苗妈第二天来学校问我和秋苗昨天都去哪里了?我才知道秋苗重感冒高烧不退。隔了一天,傍晚的时候,秋苗死了。很快。我都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当时,村里人说是秋苗在公社的路上撞见鬼了。我不知道鬼是啥样,也想不出是在哪段路上撞见的,想哭,一直也哭不出来。秋苗人小,不够一棺材,钉了个木匣子埋在了半山腰。我妈很害怕,觉得事情太邪乎,要是我撞见鬼了,而不是秋苗?她这一辈子就没有闺女了。我妈本来不迷信,第二年,我妈调到了十里公社范庄大队王庄村,看人家有人给孩子请石碾磙做干大,就让我也认了一个。
我认了石碾磙干大后,每年都要给它烧香,开始的时候是我妈替我许愿,许愿我活成一个人就行。后来我自己烧香,想不起来要和干大说啥话,跪着空烧香。我妈是教师,喜欢什么事情都要问结果。她总是问我:“你求石碾磙干大保佑你什么了?”我随口说:“求它会说话。”我妈就拽着我的小辫儿说:“你怎么就不求它保佑你学习好呢?”我学习不好,尤其是算术。但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求,我觉得我妈的欲望再膨胀。我那时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理想,对未来,书本上已经告诉我了:2000年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书本半圆着我的共产主义梦想。我耐心等我妈五年后交流到另一个村庄教学,那样我就不烧香了。我妈在范庄村教书教了九年,我长成大闺女了,人也很结实,思想认识逐步改变,慢慢的就不给石碾磙干大烧香了。我把这一段事写出来,是因为村庄给我的记忆太深了,人和事和村庄的气息民风民俗,我的玩伴秋苗,我的石碾磙干大,越往岁月的深里长,我越是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