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八月中下旬,由“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所引起的第一次冲击波已经弱下来了,弱下来是为了反弹。我妈妈不知。这时候因为肚子里我的缘故妈妈犯了一个政治错误。邻居是定了成分的地主,地主家院子里养了两三只母鸡,常跳过墙头串门儿。我妈妈想着日后我生下来想吃个蛋儿也好问人家讨几个,谁也没有规定不能和成分高的人家往来。看着母鸡们闲散的情态,妈妈琢磨着用什么方式讨好它们的主人呢,机会就来了。
有些机会不是找来的,是自然而然来的。早一些年的乡间小学实行的是复试教育,一个教师教一至五年级学生,班级大小统一一个教室。学校是三间大瓦房,楼上是队部的粮仓,堆着剥下来的玉茭。木头楼板上老鼠很适时的啃了一个洞,若有若无,偶尔会掉下一两粒玉茭来。我妈妈瞅着那一两粒儿被老鼠啃得不完整的玉茭动了心思,顺心思想到了隔壁地主家的母鸡。妈妈有一天和人家讲,等我生了孩子,我送给你家里的母鸡一份口粮,孩子出生后要是奶水不足啊,吃你几个蛋儿。地主婆笑着说,几个蛋还趁得住吃你一份口粮。
玉茭粒儿往下掉的几率太小,我妈妈还不急于行动,为了即将出生的我和将要到来的行动,她把那个老鼠洞用棉花缠了木棍儿堵死后,放心回家生娃去了。已经长成五个多月的我,第一次来到了学校,因为是女娃儿,妈妈一直对我怀有成见。心情不好奶水果然不多,我没有奶水养,黑夜白天哭,哭声不是男娃儿的那种洪亮,很细瘦,如老鼠的尖叫。哭是妈妈很讨厌的事情,由哭声而想到了楼板上的老鼠洞。黄昏,放了晚自习,妈妈桌子上加了凳子登高拽下了楼板上的木橛子,那洞一下粗大了,玉茭粒儿刷刷的往下掉。吓了妈妈一跳。一回神儿,妈妈的胆子大了。等玉茭漏了有一簸箩,重新塞紧了木橛子,很轻快地跳下来收拾利落了场地,面不改色心不跳把一簸箩玉茭送给了地主家。有一段时间里我就有了蛋吃。妈妈下手“太狠”,楼板上的粮堆不知不觉塌下一个洞,小队干部们上楼查看公粮,那个洞自然而然扎了他们的眼。走下楼梯的小队干部们看着妈妈感慨万千,以妈妈无人争锋的个性,他们没敢多说一句话,只是叫妈妈上楼去看。物证之下,妈妈概叹命运不公,无话说便不再说话。小队干部不得不给妈妈定罪。有政治觉悟高的人想来想去想了一句:“利用老鼠洞盗窃大队玉茭,造成人民口粮损失罪”。因为太长,念起来绕口,小队队长说:“干脆叫,‘反革命鼠洞盗粮犯’。”妈妈因此而丢掉了正式工作,成为民办教员。
一切恍惚只是一瞬,再看母亲已是满头白发。母亲曾经的两条粗黑辫子也是出了名的呀,眼前,我的妈妈,那些用来磨平棱角的时光,真的一去不返了吗?
就在昨日,我陪妈妈去拔牙,满口脱落的牙床,我觉得难过,一世沧桑,满身故事,过去的平添几多伤感和落寞,但毕竟是妈妈的青春,如今,做女儿的哪个又能还得起妈妈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