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上树梢。太后寝宫中,炉火烧得正旺。卞夜蓁沉沉地睡着,素手交叠在小腹上。锦被掩去了大半勾勒美好的线条。她休息时向来不喜欢旁人打扰,是以本应在床榻旁守夜的宫女检查完每一扇窗户后自觉地退到了殿门外。广阔的深蓝天空静谧地笼罩着这片黄沙中的明珠,子夜时分,一向坚守岗位的侍卫都有些在寒风中昏昏欲睡了。
“吱呀。”寝宫中角落里一扇窗格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响动。在确认殿内毫无动静后,窗格从外面慢慢抬起,一道极为瘦小的鬼魅身影从窗外跃然而入。夜蓁似乎梦到了什么,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思绪仍然深深地沉浸在梦乡中。
“快!快进来!”先行窜进的黑衣人冲外面招呼着。一个同样瘦弱、但体格显然高大得多的男人蹑手蹑脚地从狭小的窗口爬了进来。瘦小的黑衣人在一旁密切地协助,以免他不小心碰到什么发出声音。
“迷香药效不久,我们先去她床边探一探密室的机关。”银白的月光顺着打开的窗格肆无忌惮地涌入,毫无顾忌地照在瘦小男人的脸上。卞相眯着眼睛谨慎地交待着身材过于高大以至佝偻着前行有些不便的侄儿。阮麒灏点点头,紧随其后,寝宫的茶几上几星微弱的烛光为他们照明了路径,两人近乎贴着地面前行,很快便看清楚了帷帐中微微隆起的锦被随着有规律的呼吸均匀起伏着。阮麒灏与卞相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去吧。”卞相给阮麒灏打了个手势。两人贴着床沿四下查探,紧张得连呼吸几乎都忘了,绕了一圈却一无所获。阮麒灏不由焦急起来,招呼卞相过来,贴在他耳边悄声问道:“司徒悦的消息靠谱吗?藏有金印的密室机关真的在这里吗?”
卞相眼神中也浮现除了几丝疑惑:“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一无所获。去她床头探一探。”
阮麒灏重重一点头,两人透过蜡烛的微光,都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几丝杀意。这次仍是卞相打头阵,他潜到夜蓁床头,一只枯瘦的手穿过轻盈的帷帐缓缓抚上轻滑的丝单,紧张地摸索着。突然间,卞相全身不受控制地一震。阮麒灏欣喜地扑过去,竭力抑制着声音:“是金印吗?是金印吗?”
卞相眨了眨眼,正要点头,尚未离开床单的手臂却突然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牢牢圈住。阮麒灏近距离清晰地看到他陡然放大的瞳孔,本能地意识到不好,即刻敏捷地侧身翻到一边。本应属于卞太后的丝床上缓缓坐起一个长发披肩的人……不是卞夜蓁……而是……
“五哥,好久不见。”阮麒风露齿而笑,明眸皓齿真如美人一般。兄弟二人短暂地对视片刻,阮麒灏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七弟,一时竟不知如何脱身。而阮麒风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牢牢控制着一个人,立即松手,冲跌坐在地毯上突然无力挣扎的卞相一脸抱歉地说道:“忘了手中有毒针……太后要亲自审你,我原本是想用这个来对付五哥的,这一茬真是……”
卞相捂着胸口:“你……你……你……”第四个“你”尚未出口,骨瘦如柴的中年人便陷入昏厥。阮麒风的表情也不再玩味,他猛力掀开锦被,顺手扔向阮麒灏。后者躲闪不及,被从天而降的锦被闷得喘不过气来。就在此时他听到阮麒风冷然的命令:“进来!抓!”
阮麒灏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上涌,用尽力气手忙脚乱地将锦被撕扯到一边。重新能够大口呼吸的一瞬,他同时听见了周围门窗齐齐大开的声音。殿中的烛火被全部点亮,瞬间灯火辉煌。阮麒风一身正袍守在殿门前,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西魅守军。昏迷的卞相已被士兵粗暴地拖了下去。阮麒灏绝望地扭过头,却又看见偏殿中闪身出现一个慢悠悠拍着手的利落华服身影:“摄政王,干得漂亮!”
“卞夜蓁!”阮麒灏听见自己嘶哑着嗓子低吼,“你背叛自己的国家、氏族,协助奸人捏造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待你二十年如一日的姑姑、兄长,甚至自己的亲生父亲!你!该当何罪!”
卞夜蓁却无暇理睬他。在左右侍卫的保护下,她拖着长长的裙摆,端庄聘婷地降临到阮麒灏身边,轻启朱唇,悠悠地扔下一句:“水牢伺候。”
“卞!夜!蓁!”出口字字都带着冲天的恨意,然而除此之外阮麒灏再也讲不出任何话。赶进殿内的士兵在他已消瘦不堪的面颊上顺手刮了一掌,阮麒灏喷出一口血腥。卞夜蓁嫌弃地撇了撇嘴,不紧不慢地闪到一边,冲着不远处的阮麒风点点头:“景王,这里便交给你了。”
阮麒风正要应答,身后夜色中一个敏捷的影子却从严阵以待的大军中冲出:“报太后!报摄政王!急报!辽国旧臣率了一支精兵,现已聚集宫门外!”
“司徒悦那贱人,到底还是没说实话!”卞夜蓁纤手攥紧,咬牙切齿。阮麒风瞄了在严密打压下伏地不得动弹的阮麒灏一眼:“娘娘莫急,只是残兵败将而已,臣这就率大军前去迎战。”
“好,你小心行事。”两人了然地一点头,阮麒风率兵匆匆步下阶梯。就在他要离开最后一级台阶时,发出一声奇特爆笑的阮麒灏却吸引了在场所有的人的目光。阮麒风转身蹙眉,手中的尚方宝剑却在第一时间亮鞘而出。
“阮麒风!别以为我就这样输了!替我转告阮麒修!现在不管我能不能活下去,他的位子都别想好好坐!我在进宫前就备好了万全之策,整个齐国都飞着传递消息的信鸽,现在怕是人人都知晓,你的王妃就是六年前入宫行刺父皇的钦犯盛青鸾!你竟娶钦犯为妻!阮麒修还把你们奉为座上客!阮麒修哪里是奉旨继位!分明是弑父!弑君!哈哈哈……”士兵试图捂住阮麒风的嘴,他却一口狠狠咬下去,“阮麒风!你的死期到了!你可怜的妻子死期也到了!”
阮麒风大步流星地走到被紧紧压制着的阮麒灏身旁,俯身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大凡有点判断力的人都知道,盛青鸾六年前就畏罪自尽了,我的王妃是南楚郡主孟吟之,家境清楚来历不凡,你这番孤注一掷的安排,最后还是打了水漂了。”
“啊呸!”阮麒灏竭力挣扎着,士兵取来布条要赌上他的嘴,被阮麒风一抬手拦住了,“陵京那几个世家听你解释,整个东齐的百姓会听你解释?三人成虎啊……哈哈哈哈哈哈……流言是怎么毁掉一个人的,这种手段你们使得比我顺溜啊!等着坐立不安的仁帝召你回国!等着你和你的王妃人头落地吧!”
阮麒风似是因这番嚣张的话语愣在原地。此刻卞夜蓁果断上前一挥袖,被迫住口的阮麒灏被士兵带了下去。夜蓁冷然的眼神扫过阮麒风闪烁不定的侧颜,开口道:“摄政王,事有轻重缓急……”
“臣明白。”阮麒风双手抱拳,立即毫不迟疑地率兵离开。卞夜蓁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浩浩荡荡离开的大军和照得整个魅宫亮如白昼的连绵火把,脑中回荡着方才阮麒灏的字字句句,不由抿紧了双唇。
“啊!太后娘娘,流血了!”身旁的宫女指着卞夜蓁的袖口惊呼。她抬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拳头方才不知不觉中攥得太紧,尖锐的指甲已经扎入手掌。夜蓁任由侍女们忙里忙外地为她包扎,奇怪的是掌心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唯有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了。
东齐仁帝在位四年冬,民间有传,当朝景亲王王妃乃是多前刺杀冕帝未遂、后畏罪自杀、却被情迷心窍的景亲王救起的钦犯盛青鸾,仁帝虽知此事却有心包庇,实属对太上皇的大不敬。坊间还有流传,说是当日的刺杀事件本就是出自仁帝的授意,仁帝妄图弑父夺位,狼子野心,难当大统。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民间怨气大有赶超前朝文字狱时期的架势。
次年春,东齐民间流言已发展到无法控制的态势。仁帝急召正在西魅宫中协助新帝清理朝政和前朝余党的景亲王及王妃回国。本打算在异国他乡将将捱过这段危机的青鸾和阮麒风,不得已在卞夜蓁的千叮咛万嘱咐中,怀着前所未有的忐忑和不安,踏上前往阔别一年的东齐都城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