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阮麒灏怎么会跑了!”阮麒风脸色煞白,拍向扶手的掌心火辣辣地疼,“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能让人跑了,西魅的士兵都是摆设吗?”
青鸾一只脚刚刚踏进门内,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惊人消息,手中捏持的两页薄纸不由轻轻抖动了起来。看着不远处阮麒风惨白如纸的面庞,她瞬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呆立良久,这才移步前行,缓缓蹲下,默默拾起方才被阮麒风在狂怒之中拍碎的茶盏。她蜷立在他的脚边,感受到他略有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抚着她的脸颊。青鸾握着他抚上面颊的那只手,慢慢地站起来,用一如既往的安宁目光凝视着他。阮麒风别过脸去,不敢看她澄澈如水的双眸,可剧烈起伏的胸脯出卖了他的情绪。左佑守在不远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青鸾和阮麒风接到仁帝传召,风尘仆仆地从千里以外的西魅赶回陵京后,即被全面禁足。阮麒风的处境稍好些,在有宫中侍卫严密跟随的前提下还能在城内走动走动,而青鸾却被下令严禁踏出景王府一步。阮麒灏以信鸽为媒介,传播流言的威力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得多,而比谣言更可怕的,却是仁帝日益增长、越发捉摸不透的疑心。
阮麒风原本安慰青鸾,好歹阮麒灏已经被完全掌控在他们手中,待卞夜蓁那厢利用他解决完前辽败部,即刻将其押回东齐,届时“孟吟之”的身份可重新得到澄清。不料就在押送途中突然杀出一队兵马,一番厮杀后齐魅两军的精兵强将竟死伤惨重,硬生生地让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擒到的阮麒灏再次逃走。据侥幸逃生的官兵描述,劫囚的大汉各个武艺精湛、身手不凡,俨然潜伏多年的江湖高手。
青鸾的嘴角柔柔地扬起弧度,轻轻捏了捏阮麒风的手臂,这才转向左佑:“可知劫走他的是何人?”
左佑回话:“初步判断,应是司徒氏秘训多年的死士。”
司徒淳与司徒悦妄图利用西辽旧臣推翻魅影族统治的计划彻底泡汤后,卞相与司徒悦被卞夜蓁软禁只剩死路一条,司徒淳带着举家势力从陵京连夜出逃。破釜沉舟的司徒族人中没有任何具有说服力的人选能够推翻阮氏政权,唯有选择当下流言纷飞的环境下、仍有一丝希望的阮麒灏,才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阮麒灏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招大有死灰复燃的架势,而司徒一脉在军中扎得很深,此刻若是借用民心不稳的利好条件,真的可能成为仁帝统治下东齐一颗慢慢滋长的毒瘤。
“对不起……对不起……”阮麒风痛苦地抱着脑袋,情绪愧疚而烦躁,语无伦次地说着,“怎么会让他跑了呢,怎么会……一定有办法的,还有办法的,有的!一定有的!”
“你说得对,办法还是有的。”青鸾安静地站在原地,垂下眼皮,“当日我冒险入宫都是出自宋靖帆的暗示。依宋靖帆和宋笙粤父子的狡猾,既然敢违背我祖父的意愿偏帮阮麒灏,就一定留有退路。”
“他们如今还有什么退路?”一旁的左佑愕然。自阮麒修登位后,宋笙粤一房便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仁帝明辨黑白,为宋家保留了血脉,其他各房皆安然无事,但宋靖帆先前与阮麒灏的交往太过频繁,宋笙粤因此受到牵连,父子两人不仅在遗诏被发现的当日后被关入宗人府数月,宋笙粤当家人的地位也自然被剥夺。
“我看过审讯记录。宋靖帆被捕后,自然害怕与阮麒灏牵扯上任何关系,凡是与其罪行有关的事项一律推得一干二净。紫凤虽然一口咬定我闯宫之事是受宋靖帆误导,但毕竟只是怀疑,除我之外再无二人能够指认宋靖帆,而他本人显然不会笨得主动承认。若是吐出真言,就不是大刑伺候那么简单了……”
阮麒风眯起双眼:“此事从前我们也讨论过,宋靖帆若是供出真相,也未必会招致灭门之祸。他只是个传声筒,大可以将责任推到阮麒灏身上……”
“奈何阮麒灏和卞后当时行事缜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青鸾接话,“过去我也是按这种思路设想,但现在……麒风,会不会存在这种可能!宋靖帆其实偷偷留有当日受委托的证据,但是仁帝从连夜发掘密旨直至赐死卞后、捉拿卞相、囚禁阮麒灏,这一系列动作雷厉风行极具威慑力,他害怕了!何况陷害我之事除了阮麒灏再无旁人知晓,即便阮麒灏被捉拿归案,陷害之事败露,灏王才是罪魁祸首,宋靖帆的罪过不会被太过追究;而若是阮麒灏东山再起,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将其出卖……”
“对对!就是这样!”青鸾双眼发亮,“宋靖帆比我们所有人想象得要聪明得多。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一枚痴傻受利用的棋子,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他手里或许留有证据!”
阮麒风胸膛又开始起伏不定。他激动起来。
“来人!备轿,本王要进宫!”
仁帝在位五年初春,二月十七,曾经陵京第一商户宋家的嫡长孙宋靖帆突受仁帝圣旨传召入宫,盛皇后亲自审理七年前皇后胞妹、宋靖帆表妹盛青鸾弑君未遂一事。宋靖帆先是咬定从前的口径,坚决否认自己与此事的牵连。然而在连续五日的连续审问和皇族威信重压之下,宋靖帆伪装多年的信心被彻底击溃。
二月二十三日,皇室御林军再次重重包围宋府,在宋靖帆书房角落的活板下找出几张他偷偷保留的灰烬残留纸片。只字片言,却清楚地拼凑出七年前盛青鸾“弑君”的真相——盛青鸾闯冕帝寝宫是真,但当日的弑君杀手,却是出自卞皇后的手下!
至此,无论是二十多年前盛云彦携宋家女出逃一事、抑或盛青鸾弑君未遂畏罪自杀一案,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一切的主谋都是存有异心的卞相与卞皇后,盛云彦夫女二人却只是权利阴谋斗争的牺牲品。
仁帝将最终的调查结果公诸于世后,盛云彦与盛青鸾的清白终于得到证明。盛紫凤感叹父亲与胞妹多年蒙受的不白之冤,更感激夫君立足事实、明辨是非、整饬纲纪的高风亮节,多次与其母宋笙雅一道前往陵京外神庙,为故去的亲人祈福。同时从此事中冤屈得到昭雪的还有向来忠心不二的景亲王阮麒风及与盛青鸾面容神似的王妃孟吟之。仁帝亲自将在宫中教养了半年多的景王世子佳辞送回王府,另封景王妃为当朝一品诰命夫人、赏金万两以表对景王及王妃的补偿。而夫妇二人虔诚如旧,领旨谢恩后更以仁帝及盛皇后的名义将赏金捐赠给北方贫民。景王夫妇的仁孝美德自此名扬天下。
……
又迎来新一年的春暖花开。
五月繁花锦簇,仁帝邀皇室众人共赏齐宫御花园美景。景王身为当今朝堂上的第一红人,带着王妃和世子一路紧随仁帝与盛皇后。
今日是仍然在逃的阮麒灏阴谋被彻底粉碎后,皇族聚会中氛围最为畅快的一次。青鸾在人群中辨出了许多相熟的身影,与她刚刚与阮麒风定下婚事之时、众人或疑虑或私语的情况不同,凡是在她视线中出现的贵族,无一不恭敬地同她致礼,邀请她同赏花景。青鸾一一颔首,微笑婉拒了。但总有那么一个人,她是推却不掉的。
“王妃,皇后娘娘有请。”
青鸾无奈地跟着紫凤的贴身女官踏上小径。由于阮麒灏尚未落网,为免枝节再生,青鸾决心此生都以“孟吟之”的身份活下去,这也是她与阮麒风商议后达成共识的结果。然而一番折腾之后,本来早已坚定“青鸾已死”的紫凤突然动摇了起来,私下里再次一口咬定景王妃就是自己的亲妹妹。
对于姐姐这般的执拗,青鸾只能无奈并暖心着。而坚持认定她的真实身份的,除了紫凤外,还有两人的母亲宋笙雅。这些年里青鸾常常会在紫凤的皇宫寝殿中见到来访频繁的母亲,而与紫凤不同的是,除了第一次会面的讶异与落泪之外,笙雅似乎更加感同身受地了解青鸾的真实想法和尴尬处境,从未当面令她为难,但逢年过节却常给景王府送去青鸾爱吃的手制点心,亲手为佳辞缝制的精巧合身的夹袄也数不胜数,只在点滴中悄悄流露了她对小女儿的关怀。而且据左佑探听到的情报,自从青鸾嫁给阮麒风后,宋笙雅便一扫过去两年终日垂泪到天明的悲恸情绪,整个人愈发静和、开朗了起来。
到底是血脉相承,母女连心吗?青鸾这样想着。她对母亲多少偏心紫凤的心结仍然存在,但还有哪一种情况会比亲人各自安稳生活更令人欣慰呢?更何况生育了佳辞后,青鸾对母亲这一辛苦而幸福的身份有了更深层次的体会。她告诫自己,无论何时,血脉永远是连接着她们最温暖的符号。
“我知道你此时处境艰难,但是我会等,我一定会等到姐妹团聚的那一天。”青鸾脑中浮现着那日紫凤悄声对她说出这句话时,眼中的真挚与自信。她想起前不久阮麒风环着她的腰,亲昵地在耳边留下的一句话:
“青鸾,我曾经许给你的盛世,总算是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