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来得太不容易了,38年了,大陆和台湾关闭了38年的大门终于打开了!尽管这大门只开启了一丝缝隙,毕竟可以从这缝隙中穿过了!刚开始,人们似乎是楞住了,怀疑自己是否看得真实,听得真切!晚上,电视频道又一次再现记者会场面时,台湾岛内突然沸腾了。去台的老兵互相转告,一时,条条电话都成了热线。占线!占线!占线!占线的电话都在倾诉同一个话题:
门开了!回大陆探亲去!
当晚,就有不少人相约同行,回乡省亲!
如果我们按下内心的激动,回顾往事,会发现台湾当局召开国民党中常委会议,研究赴大陆探亲是在10月14日的上午。会上讨论研究了由“5人专案小组”提交的结论报告,而这项工作已经进行5个月了。时至8月,病中的蒋经国已初步肯定了开放大陆探亲的政策,可是,在具体政策,探亲范围上仍然争执不定。如果我们掀开历史的大事纪,就会发现9月16日的中常委会议,也曾议过此事。这一天,恰是《自立晚报》李永德、徐璐赴大陆采访的第二天。中常委会议,不会是在闻知二位记者的行动才召开的,而是按照预定的日程进行的。这也就是说,为大势所迫,台湾当局已将赴大陆探亲列入议事的日程。也许,对于当局来说,一切事情的办理都要有个步骤,步骤就是过程,过程当然需要时间,而这段时间是十分难熬的时间,一个小小的开放,直接冲击着他们死守了38年的的既定观念。因而,也就如履薄冰;因而,也就步履艰难。可是,在思乡盼亲中煎熬了38年的去台老兵,早已度日如年,一分钟也等待不下去了,这才有了何先生的街头呼吁,这才有了二位记者代表民意的闯红灯行动!不过,由于枝节问题的纠缠,9月16日的中常委会议仍然没能议定。好在过了将近一个月,赴大陆探亲的政策再次列入议程,并且获准通过!
台湾的历史,两岸统一的进程又向前跨了一步。
10月15日,距11月2日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可是这半个月竟让归心似箭的人们等得急不可耐。时间仍然按照往日的步伐,毫不松懈地前进,可是,不少人都觉得岁月苍老,时光老人也像他们一样苟延残喘,脚步迟缓了。不过,时光还是疲惫地赶到了。按照规定,台湾红十字会在台北、高雄两地受理探亲登记,时间从上午9时开始。台北市的登记点设在新生南路3段40号学苑大楼的骑楼下。这里立即成为人们翘望的热点。11月2日的凌晨3时,已有人赶来等候了。等候的人越聚越多,天亮时,好大一片,人山人海了,好在受理登记手续的门窗提前打开了!表述那天的情形,我们不妨借助一下台湾《中央日报》。该报11月3日的报道记载了当时的情景:
8时半左右,红十字总会的大门一开,苦候多时的民众就像潮水般一涌而入,个个争先恐后,推推挤挤,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受理登记的柜台还没有“开门”,办公室就已挤得水泄不通,握有申请表、登记表、相片、户籍本的手,几乎全部伸进柜台,柜台内的工作人员根本分不清是谁的手,有些人甚至推挤得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柜台。
在一片混乱声中,来自屏东的熊光远第一个办妥登记及申办赴港、澳转往大陆探亲手续,时间是8时40分,他准备回江西南昌探视儿子熊振武。
红十字总会服务组昨天上午派了10位服务小姐受理登记手续,面对如潮水般涌至的人潮,还是应接不暇,有些急性子的民众等不及,口中不停的叫骂,也有些为了抢先而发生口角,气氛火爆,连摄影记者打灯光拍摄影片,也引起不满。
尽管叫归叫,吵归吵,第一位前来办手续的民众还是掩不住一脸的兴奋、喜悦,尤其是拿到收据办妥手续之后更是喜形于色。
11月2日,确实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两岸离人永远铭记着它!这一日,台湾红十字组织在台北、高雄两地共办妥登记手续516款,有1334人拿到了赴大陆探亲的证件。这1334人的心情,用什么语言形容都难以活画。还是让我们借助台湾媒体吧!台湾《民众日报》当天撰文《历史性的日子——大陆探亲今天开始》。文中评说:
从历史视距——也就是说10年、50年、100年以后——来看,可能没有一个日子,是可以和今天相比的。
11月2日,永载史册!
55
破冻山泉放肆流。
这是我在县志看到的一位文学史籍中难见其名的诗人的诗句。我所以过目难忘,是因为读这诗句时恰值台湾当局开启了封闭了38年的大门,而在那些时日,无数的去台老兵,或说故乡的游子,挤出闸门,挣脱羁绊,跃然飞抵大陆,疯疯颠颠地扑向故里,投进亲人的怀抱!
请注意,我这里在引用了诗中的“放肆”一词后,仍觉得意犹难尽,又使用了疯疯颠颠。这似乎有些过火,尤其是彼岸回归故里的同胞,更多的是我的长辈和长长辈,我使用这样的词语是否有些对您们不恭?不错,疯疯颠颠无论在口头上,还是在书面上都是作为贬意词用的,我如此运用是否也有贬意?没有,我没有丝毫的贬意。只是,我觉得惟有使用“疯疯颠颠”才能活画特定历史环境下您们特定的状态。如果还有疑异,请随我的记忆回溯一下催人泪下的那些往事。
董先生,您还记得吗?走出西安机场的时候您是什么状况?您提取行李的时候,总是东张西望,您是在探望亲人的身影。您已经给故乡拍了电报,您想弟弟是会来接您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去世了,您的亲骨肉就是弟弟了。您曾给弟弟去信,抄录了您思乡的诗句:
箫箫白发倚门望,
梦里飘然回故乡。
老母慈祥添饭菜,
醒来仍觉口余香。
弟弟给您复信,读着您的诗他哭了,哭着倾吐衷肠,盼您能早日归里!您读弟弟的信也哭,其实,您那诗就是哭着写下的,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梦。梦见了故乡,梦见了老屋,梦见了您坐在炕头上,吃着老母亲包的饺子,直说好吃。母亲又端了碗过来,加饭添菜,添得您的碗尖尖的要溢出来。您大口大口的吃着,吃着……醒过来了,四壁漆黑,您才知道那幸福温暖的场景是个梦,是个幻影。您哭了,嚎啕大哭,哭醒了妻子,妻子陪您哭;哭醒了儿子,儿子陪您哭。您哭够了,坐到了几案前,写下了那谁读谁哭的诗句。都说您诗写得好,其实您知道,您哪会写什么诗呀,不过是写出了真情实感。
哦,扯远了,还是说您在机场不住的张望吧!您是急切地寻找弟弟,急于见到胞亲的身姿。可是,您不知道,提取行李的地方和外面还隔着一重高墙。因而,您的视线只有空茫。其实,您还有一个失误,您见过胞弟,那是40年前了,您离家求学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您个子长得高,像个成人,不过,只有16岁。而您的弟弟只有12岁。您脑子里的弟弟总是个12岁的孩子。后来,弟弟给您寄了照片,照片上的弟弟已成了个满脸纹路的老人。您于是组合弟弟,把这个皱纹满脸的眉眼安放到那个稚幼的肢体上去,弟弟是组装成了,可是,头重脚轻总也不像个弟弟的样子。您笑了,笑得很苦。苦笑一声,您中断了自己拙劣的组合。可是,真见鬼,从此弟弟就成了这么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您找寻这个挥之不去的影子,能找到吗?更何况,注定失败的不是这一个因素。接站的人不是一位,不仅仅是您组装的理想人物?而是一群,一伙,整个大厅挤得满满的,您怎么能从那么多脸上捕捉到您只从照片上见过的容颜?您却呆呆看着,盼着,目光痴望着那栏杆外的形体,以至碰在了前面的人身上您还全然不知。还是您的弟弟看见了您,一声大哥,叫得您目光有了目标!弟弟认出了您,不是弟弟聪明,是弟弟从里面稀疏的人影中,呆住了您的面容,呆住了您寄给他的照片上那不知看了多少遍的面容。弟弟挤开人群前去,未到跟前,您就扔了行李,大叫一声,想死哥哥了,抱住了弟弟!
这场景,我不想多写了,您哭,弟弟也哭了,哭得让人心碎。我想写您出站后的行为,这行为说疯颠一点也不过份!
按照航班时间,到西安天就黑了。弟弟为您预订了房间,让您在西安休息一夜,第二日才往家里赶。从西安到家乡还有300多公里的路程,沿途要翻几座山,还要过黄河。过黄河不算什么事了,铁路桥、公路桥样样俱全,过往方便。可是,山总是要翻的,飞不过去,就钻过去,钻不过去,只有爬上去,绕过去。为了路途安全,也为了您抖落旅途的疲倦,住一晚确实是合理的。然而,您不住,说啥也不住!弟弟说已订好了房间,您说订好了可以退掉。坐火车没有合适的车次,晚上公交汽车也不开,您说租一辆车,反正非走不行。您十分固执怎么也不听劝!租一辆车,来回往返的钱都要付,得花近千元,而住一晚,迟到家一天,就省下一半的钱。您说,非走不可,连夜往家赶。好吧,就听您的,租车连夜上路。在陕西走得还算顺利,一过黄河,到了山西,司机路生了,走得停停问问。天黑夜暗,路上车少,问路也难找到个人。向对面的车打听,车开得好快,一闪就过去了。摸揣着走吧,走到山里迷了路,转呀转呀转不出来。还算司机尽心,停了车,下到沟里,敲开了山民的门,前去问路;还算山民心好,怕您们摸不出去,前来带路,坐在前头,指指划划,弯着转着,转着弯着,才把您们送出山去。坐在车里,行在山中,您是否为您的执拗后悔?您当时心急火燎的样子,一说不走,就蹦蹦跳跳,嚷嚷闹闹,真让人好笑!笑您一点也不像正常人的样子!
回到家里,晚上睡觉,您又是一闹。弟弟给您安排好了床间,就住在侄儿新婚的洞房里。房里的东西虽然难比您台湾的设施,可总算整洁卫生。您该随心去住,好好歇歇困倦的身子。可是,您不,要住老屋,要睡土炕,闹得家里又是一阵忙碌。腾房,铺炕,还得烧几把炉火,毕竟春夜尚寒,您在南方惯了,怎么能经受霜冻夜凉?好一阵折腾,您才落枕。落枕就睡吧,颠簸了好几日,早困倦了,该歇息了,您却不,您和弟弟唠叨旧事,说着哭着,哭着说着,又是一夜!您说,这不是疯疯颠颠么?
好吧,不说您了,董先生!那年头,疯疯颠颠的不是您一人。就说那位文先生吧!哦!文先生,您人如其姓,文文静静,稳稳沉沉。小时候,人们把您称为姑娘,您的那种雅致沉稳让女孩难以比拟,因此,说文先生是姑娘一点也不过分。长大了,也还是那个样子,走北闯南多少年,战火硝烟经见过,可还是改不了您那沉稳的老样子。人说,江山易改,生性难改,当真!
可是,那一回,您那敲门的声音却擂破了难改的生性。那天夜里,东关一条街的邻居都听到了敲门声,多少人家的梦境都被您敲碎了,搅破了。本来,这事完全可以避免。您是凌晨3时下的火车,车站边上就有宾馆,稍事休息天亮再往家去多好。可是,您一分钟也等不下去,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老宅。您只知道,家在老东关。这么多年了,老东关是什么样子?不清楚!家里还有什么人?不清楚!在黑黑的夜里去摸索您的家门,结果可想而知。
三轮师傅把您领到了东关,见您找不到家门,他也不安。尤其听说您是从台湾回来的,他也知道回家的艰难。推着行李,和您挨门的打探。您敲开了一家的门,里面慢悠悠出来了个人,一问不是,一问不知道,只好又敲另一家的门。敲门,也许在白日敲敲就敲敲,敲错就敲错了,道个歉,了事。这夜里的敲门就不同了,人在梦中,敲轻了,听不见,醒不来,只好重敲,敲得亮亮的。这一亮一响,梦中的还没听见,而声音传了好远好远。老远的人都听见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支楞着耳朵仔细听,听到底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消息?就这么,您挨门敲下去,敲下去,一直敲到天色快晓,才敲出个头发斑白的老者。天色还没亮透,面容看不清楚,其实看清您也认不出来。您离家时他是个风华正茂的俊小伙,如今却佝偻着腰成了个小老头,时光这魔术师将您兄长完全变了样,您问:先生贵姓?
老者答:姓文。
您心头一亮,问:文先生大名?
文先生答:西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