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年在故乡,故乡的年是用人间最真心的情意编织的一面酒旗、招魂幡,故乡的年是酒旗不是军旗。走进这个驿站的人都将心灵卸下放心地枕在娘的胳膊弯儿里睡大觉。没有小偷,没有强盗,没有勾引,也没有苍蝇和蚊子。年是一把驱蝇拍啊。年是最真的梦乡啊。年是天堂。
可是,梦尚未醒,路已在门外吆喝了。
年的忧伤莫非正在于这种近于仙境的温情的短暂和易逝?
于风口处向娘招手;撑开篙向祖母再见;将酒旗变成军旗。
上路。
一片荞地
接到电话时,我没有丝毫紧张,我想我的娘一定等着我。如果她真的要走的话,她会给我打个招呼的。
娘果然等着我。当我站在炕头时,她的眼角流下泪来。
娘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吃下去就吐。前不久,我回去时,她说她奇奇地想吃个苹果,我却单单地没有拿苹果。这次我特意为她买来了苹果,她却吃不下去。我想这笔债定是欠下了。永远欠下了。
想不到娘最后的一站路竟是揪心裂肺的疼痛。娘的这种疼痛,我只在妻生孩子时领略过,但娘要被动得多。牙关咬得咯巴巴响,眉头上集中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
一而再地往起翻着,但身体已经叛变,死死地不肯配合,一切努力最终都变成大颗大颗虚弱的汗珠。
连汗珠都显得那么虚弱,一层一层地,往出渗。
最新的止疼药都不起丝毫作用,包括杜冷丁和鸦片。
娘开始绝食。可怜的娘只好以此和疼痛抗争。叫来医生给娘输液,也难以完成。
因为娘总是乘人不注意将针头拔掉。娘使劲咬住呻吟,不将痛苦表现出来。枕巾一夜间被撕成碎片,床单被抓成洞。
后来,就连撕挖也变成了蠕动。再后来,只从不时紧皱的眉头和刚出壳的小鸡似的抓挖的双手中可见死神在如何一点一点消灭她。娘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抓住一片卫生纸一点一点将它撕碎。喃喃着,而又不知所云。将耳朵贴到最近也不知所云。
我只好将想象连根拔出来,猜测娘的需求。试探着将手给她,她就一把抓住。内里觉得她在使尽全力抓着,我的心也好受些。但很快又放开,希望破灭的样子,如同一声叹息。
揣摸着娘要喝水了,给她水喝,她就咬住壶口不放,一直将一壶水喝尽才肯松口,喉结一鼓一鼓的。揣摸着她的心里烧,给她用酒洗胸口,她就停止了喃喃,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屏息凝神地享受着冰凉的酒带给她的一会儿稍微的轻松。
拒绝了所有人的侍候,霸占地守候在娘身边。总觉得别人无法摸透娘的心思。
侍候不到地方上。其实是怕失去哪怕一次满足娘需要的机会。
我不知道娘当初送我出远门时是一种什么心情,但我这时却充满了矛盾。我既希望我的娘多在几天,不愿让娘的音容成为怀想和追忆。但又不忍心让她继续经受痛苦。每当娘痛得惨不忍睹时,我就祈祷着上苍的宽恕。可是细一想,这时的宽恕,竟是让娘早点上路。因为娘的后路已被封死。但我仍然力主给娘再挂一瓶液体,弄得大夫很不高兴。而挂液体的结果正如大夫所言,是娘痛苦的再生。
针头插进去不久,娘又疼得抽搐起来。想不到拯救成了痛苦的再次放大。但我还是坚持挂完这个瓶子。
“给牛将料拌上。”
“天黑了,娃娃还没回来。”
“萌萌不知乖着么。”
我忙叫来儿子,儿子喊了一声奶奶,喊得惊天动地。娘嘴皮动了一下,却流下泪来。惹得我们都抹泪。每次给娘买些东西,让娘存着想吃了吃,娘口头上答应着,但还没等我从房门里出去就喊孙子。娘的眼睛看不见,以为我走远了。我生气地说,娘你真是。娘就笑一下。
娘到如今还没有走出生活,还在为儿孙操心。我们又何曾时时想起娘。总在忙碌之中,总在奔波之中,一年四季在娘身边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
谁都知道娘将她的眼睛交给弟弟带走了。弟弟死于痢疾。娘为了弟弟哭瞎了双眼,我们呢?竟连一点时间都挪不出来!总想等消闲些富裕些带娘到大医院好好地检查一下身体,等新房子成了接娘到城里敬一个儿子些微的孝心,总想着娘的走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岂料,她说走就走呢。
当我将妻子第一次领到娘身边时,娘摸着妻的脸说,我的娃给我找了这么乖的一个媳妇。我的眼泪就落下来。如果不是摸,娘连妻的高矮都不可能知道,更别说长相。将刚出月的儿子从县上领回家,大门里还没进去,娘就早早地喊:快让我看看。我将儿子交给娘,娘作出一副打量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说,天下第一美男子,心疼死奶奶了。我的泪就又下来了。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比他老子体面得多,但娘却只能凭借想象。后来打听到上海有一家医院能做复明手术,就恨不能立即带娘去做手术,但是竟然一直没有成行。娘就到死也没有知道她的儿媳和孙子的本来面目。
且不说眼睛,如果早一点将娘带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娘的胃病也不至于癌变。
哥说,娘躺倒的时候,我正在为调动奔波。娘不让他告诉我。调动成功之后,我又为了给单位留下较好的第一印象一直没有回家。娘的病给耽误了。
其实娘是被带走的。娘被押解着。娘并不愿离开。娘一步三回头。娘拼上所有的生命做着抵抗,但无济于事。
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娘被带走。两手空空地被带走。马达声惊心动魄地响着,车门已经关闭,娘的口已被封上。我只能在站台上将心一点一点变成泪水。尽管我知道泪水不是行李。妻子要带妹妹上县复习考试。走时给娘说,娘你歇着,我们走了。娘说,还回来吗?妻子说,你想让我来吗?娘的眼里溢出了泪水。
从娘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又一次疼痛的浪峰袭来。一生咬着牙关度过的娘竟然主动向我们求援:你们得给我想点办法。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但是娘的疼痛却有增无减。这种持续不断的疼痛让乡亲们开始怀疑善恶因果的朴素天理。都说积德呢积德呢,这老人家看将德积下着呢么,咋这么个落点。是啊,娘的一生老老实实的服刑,难道连出狱的几天也不放过磨炼?
残酷的命运并没有改变娘的性格,她是多么不甘心。她仍在搏斗,她在奋力往起翻身,但是所有的结果不是恶心,就是晕过去。我们说,你睡着歇着么,挣着干啥。娘说太阳红红的,我睡到啥时候。
一如一盏燃尽了油的灯,娘又转入沉沉昏睡。当一种动态的痛苦一旦转入静态其实更让人受不了。娘就那么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面对儿子的呼唤,偶尔答应一声,也像小时候她正忙着,我们叫她她那样应一样。我不知道娘现在在忙什么。
娘是被她的性格打败的。大冬天也不穿棉裤。以前是没有,后来有了也舍不得穿。将儿媳的炕填得烫热,自己却常常睡凉炕。农业社里挣工分比男人还挣得多。中午乏了就睡到地上。有病也不吃药,硬是往过抗。但她最终没有抗过命运。
命运好象故意教训她似的让她领略病魔的厉害。
“天黑了,推不了了,收拾了明天再推。”
“唉,路咋这么难走!”
“自忙着呢。”
守在娘身边的人都被娘的胡话怔住。我却无比地感动。人生果真如此,娘今天才悟透。“催死鬼,你丢开,我会走!”打一下,几乎没有动作,却让人觉得推得一座山在动。我们不胜惊讶。
接着,娘就转入很深的沉默。居然以一个姿势睡上整整一天。只有游丝似的一些气息和脉跳说明娘还在着。有人说娘是看店去了。有人说娘是办户口去了。但是一个户口就办了这么长的时间?
夜深了。炕上炕下坐了许多人。这儿歪着一个,那儿趴着一个。卷烟弥漫了整个屋子。茶罐不倒,醒着的在说着一些闲话,和娘好的时候一样。
娘的活人好。庄里人的闲时光差不多都是在娘屋里度过的。特别是晚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直将话说得带了瞌睡,还是不愿走。娘也不急,总是那么宁静地坐着,如同守护着自己的儿女一样。我曾经埋怨娘,费水费烟不说,还让人睡不成觉。
娘说,你别嚷,等我死了,人家就不来了。噎得我说不出话。娘病了时发生的事情让我为当年的狭隘羞愧。这几天,全庄人几乎停了家事,自动给娘取药、帮哥磨面、收拾丧葬一应物什……如同亲儿孙一样,不辞劳苦。
娘居然是被一泡尿胀醒的。居然在努力地往起翻。居然清楚地说,我要尿。我们说,给你衬着卫生纸,你就尿吧。娘说,将床单尿湿了湿洼洼的。我说外面太阳很红,一会儿就干了。娘说,脏了谁给我洗。仍不尿,仍往起翻。头上的汗就一层一层的,直到晕过去。
娘到底还是尿到卫生纸上。给娘换纸时,我想起我小时的尿布。人真怪,一辈子原来是转了个圈儿,临末,又回来。
也许娘真的已报了到,将疼痛上交了,才能这样安稳地大段大段时间长睡。
深夜,我一个人时,娘就大大地睁了眼晴,定定地瞅着我,法官似的审视着,似乎要将我看穿,让人毛骨悚然;要么就像打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似的,目光中含着辨认、怀疑和回忆,让人觉得这不是娘的目光,而是谁冷地里打过来的一把刺目的手电,不容躲避地逼迫地照着你,而她却躲在某个生命角落的深处细细地察看着;一会儿,又觉得所有的娘都到了瞳仁里,要从中走掉似的;突然又眼珠子一个转动将我一下子扔开,看着屋子的某个角落,仿佛那里有两个孩子正在捣蛋,她要过去看看;一会儿,又像什么都没看,如同一个灭了的灯笼,有种近乎残酷的冷漠,好像在说,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让人伤心得想哭。我小心地叫了一声娘,但她没有丝毫反应,如同我叫了一声天,天没有反应一样。我突然觉得有一种陌生横亘在我和娘之间,不知是谁陌生了谁。我记起小时候一次迷了路,突然看着前面走着一个人,追上去叫了一声姑夫,他却没有响应;我又拽一下他的衣角叫了一声,他回过头来,我才发现叫错了人。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可怜。说不出话,手似乎经历了千山万水,才到嘴边。事实证明她是多么渴。当我将水壶送到她嘴里时,她一下子咬住不放,刚从沙漠里出来的样子,好像要将水壶也吞下去。但我又不敢让她喝得太多,她的肚子很胀很胀。
人睡着着,手却一直在动。撕自己的衣襟,抓床单,一双枯瘦的手在炕上摸过来摸过去。挣扎着往起翻,但只有往起翻的意向,却不能实现,就叹息一声,在身体里边,几乎听不见,似乎隔着一个世界,只有亲生儿子用心才能听得些。
“哎,我没有一钱力。”
“这样睡到啥时候。”
我静静地守候在娘头顶,生怕漏了娘的一个字。也许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金贵的了。尽管听到更让人心碎。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绝望,而绝望莫过于等死。现在,我们就等着娘死。天很热,娘急得抓挖床单,抓住放开抓住放开。我想将她的棉祆脱掉,正是夏天,穿什么棉祆。人们说,那不行,弄不好穿不上了。就这样,夏天的娘竟要提前进入冬季。莫非那个世界永远是冬天?走时带上不行吗?人们一律地笑我不懂事。
我的目光在娘穿着绣花鞋的小脚上停下来。娘的脚除过大拇指其余几个脚趾都被活活折断。娘的一生就在这双小脚上展开。当年,娘就是用这双小脚,往爬不住牛的山顶挑粪,种田,到沟里担水,背着我们去看戏,抱着我们去看病,给我们往学校送吃的……娘啊,你的儿其实就是你脚上带起的那片尘土啊。当年,你的一双小脚是如何欢快地踢踏着生活,给你的儿子教着站姿、走样、怎样才能不摔跤,多么有力地给你的儿子打着生命的鼓点,试着成长之水的深浅,等当生活之路的宽窄。娘啊,那不是一双小脚,而是儿生命的底座啊。现在你猝然将它扯走,就不怕你的儿子有个闪失?
当年你穿着绣花鞋来到这个家里,今天却要穿着绣花鞋出走,娘啊,你到底要到哪里去?渐渐地娘就连些微的运动也停止了。手放在哪儿就永远放着,如同置于地上的一截树枝。也看不出棉祆带给她的急躁,虽然头上一直在往出渗汗。才知道娘已离开了衣服。
这天,娘竟然能吃下去东西。我们乘机灌药,奇怪的是药却一吃下去就吐。老年人说,这是娘在吃她的最后几口禄粮。我忙跑到街上,将娘能吃的小吃全买到了。
不讲价钱,要多少给多少。也不等对方找钱,拿上东西就走。一个卖牛肉的摊贩听说我是给弥留之际的娘买肉时,又要回割给我的肉,换上另一块,说他刚才卖给我的是驴肉。我的眼里充满了感动的泪水。我不知道他是在尊重娘还是死亡。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一盅蜂蜜,那是小时候不懂事的我病中向娘提出的一个愿望。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愿望是多么奢侈。那时的娘哪里来的钱为自己买蜂蜜呢?但是娘还是弄来了一盅儿。蜂蜜是姐给我的。我问娘呢,姐说娘出工了。娘几天没有回来。后来才知娘去捅马蜂窝被马蜂蜇得面目全非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
谁知娘对我买来的东西只尝了那么几口。
最后娘要了荞面凉粉,我为娘终于能够大方地展示自己感动不已。这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过的。娘一直在节制之中,只有被动没有主动,只有接受没有要求。娘甚至一生没有向爹和儿女提出过一个要求。听见娘要吃凉粉,村里能来的媳妇子都来了。厨房里的空气一下子比战前还紧张,抢挖工事似的。大家都知道,娘的车已经开动,稍一迟延娘就顾不上吃。尽管人已多得站不下,有些工序只好在院里完成,但我还是见缝插针,手术室里的护士似的留心配合一切细节,力争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和质量。想不到娘竟像好时吃了一碗,吃得无比庄严无比高贵无比悠闲,如同阳光舔着我心中久积的雪花。
然后,娘让我给他梳头、洗脸。完毕,又要过镜子,极认真地打量着自己,同样一种贵族作风。左看看,右看看,好像那双眼睛就根本没有失明。我想,娘出嫁的那天一定也是这样打量着自己。
娘要动身了。
我们就手忙脚乱地给娘穿衣服。娘眼晴巨大地睁着,打量着我们,似乎对我们的举动不可思议。有时配合一下,好不忍心让我们累着。一如一个扯闲的人见你正忙像着,就边扯闲边漫不经心地帮你一把。
我是在给娘系大襟上的一个纽扣时忍不住哭了的。我怕被娘看见,忙背过脸。
我想起我小时候,娘给我穿衣服时的情景。我耍耍打打的,不时配合一下,但仍没有忘了耍。想不到今天我却给娘穿衣服。那时娘给我穿衣服时常说,快穿,穿好了下去耍去,院里太阳红红的。今天,院里太阳仍然红红的,但娘却再也无法走下炕。而且仅此一次,穿上就再不脱。娘啊,今后,您的衣服该由谁来穿呢?又是怎么个穿法呢?您的院里是否也有红红的太阳在照着?
不知为何,这时,我觉得穿着红棉祆红鞋的娘与死无关,倒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早上还晴晴的,下午却下起雨来。这时的娘好像知道了她要走似的,神情中一副等待的样子,不时看看房门,好像在说,这雨还不停。
突然,娘说:“再让我吃一口凉粉唼。”语气纯粹是一个向大人讨要的小孩。我忙喂了一口凉粉,娘安闲地吃着,脸上漾着淡淡的欢欣。
突然,娘暂停了咀嚼,说,“丑子来了。”我们都以为娘在说胡话,不料没过多久,丑子大姐真的从门里进来。
只一口。
再喂时,娘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