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个啥,娘一步比一步紧地走着,像生着气,又带着逃离的欢欣,我追不上,只听见她说,把这活了个啥!路遇一神算,打卦,卦辞日:禄粮尽。我一急,惊醒,摸娘的手时,已凉了。哥已将地上的桌子挪到院里去,在地上洒了水。我知道我的娘将要离开了烟火了。但娘又回过气来,庄里人不忍目睹娘停留在阴阳交界的样子。一个远重孙大声喊:太太,有啥说的你说,说了去。但娘固执地不走,什么话也不说,脉一阵有一阵无。
雨出奇的大了起来。我想象不出娘的一双小脚该怎么走。心里说,娘你要走就等到雨小了走吧。
但娘并没有等到雨小,可见娘的路与雨水无关。但娘最终暴露了她的留恋和牵挂。走了好几次都没有走起身。
接下来我就听见娘在一种杂沓的声音中。那种声音告诉我,娘在拼命地奔跑。身后是千万追兵。我的泪水又来了。沿着泪水,我看见二十年前的我绕着表姐家的院子拼命奔跑,身后是气得不成样子的娘,娘在叫我回去上学,我说学有什么上头啊,还不如和表姐玩有意思。但是我最终被娘带走。我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着。
娘说,等到过年我再带你来和表姐玩。娘啊,现在,你又是被谁追赶呢?过年,我站在老家的大门口,是否能够等你回来?一如小时候,你站在大门口手搭在额头上望着我回来一样。
蓦的,娘体内风一样的声音像被什么砍断。我清晰地看见,娘愣了一下神。
妹妹就从门里走进来。
我就看见娘搭在额头的手放了下来。
雨是随着娘咽完最后一口气停的。娘被人们从炕上挪到地上,脸被自纸苫着。这时,我竟没有丝毫的悲痛。我在专心地给娘正相、凉尸、守丧。为的是让娘体体面面干干练练地上路。
一庄人自觉地忙乱着。木匠叮叮当当地做着寿木;厨子吵吵嚷嚷地煎着献饭;阴阳写着领魂幡;香佬杀着引路鸡……
总觉得娘在某个地方藏着,总觉得娘会乘我不注意站在我身后,如同小时候娘找我吃饭我却藏在门背后或房梁上,等娘找不见又要出去找时,我却端着娘放在桌子上的饭跟在娘身后,做着鬼脸一口一口地吃。但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却不见娘从什么地方闪出来,才知娘是真的出门了,不在家了。
不久,就有人来吊丧,献馍馍摆了一桌子,却不见娘动一指头。纸钱烧了又烧,也不见娘动一指头。
姐成天的哭丧,嗓子都哭哑了。人真怪,来时自己哭,走时别人哭,两头都是哭,中间呢?
夜深了,人们一一散去。我跪在娘的身边守着娘。不顾犯忌,不时取开苫脸纸看看娘。这时的娘是那么安详,大海一样睡着,在痛苦之外,在感情之外。
凉尸用的是井水。里面泡了砖。砖轮换着置于娘的两胁间。心口上用荞面圈了一个圈,里面倒着白酒。我和哥不停地添着酒,换着砖。小时候,发高烧时,娘也是这么给我降体温。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娘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的心里是多么甜啊。流着泪的娘是多么好看啊。娘啊,现在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你怎么还不醒来,看看儿子脸上的泪水。
躺在地上的娘已无言面对世人,正是这种无言受到了人们的格外尊敬。娘一下子拥有了香火,不再用勺子吃饭,变得神秘莫测起来,不再呵鸡喊狗,不再呻吟,不再看世界,不再为哭声所动。
娘是真正的成熟了。
突然,我有种被什么欺骗了的感觉。
天黑了时,大伙让我去睡,我不肯。娘明天就要赶路,娘在这个屋里的时间仅有一个晚上,我不愿将这个晚上交给瞌睡。我小心地给娘打着苍蝇。提醒打盹的姐不要压了娘的腿,娘有严重的关节炎。将油灯挑得很亮,娘的眼睛看不见。后来,我让哥和姐都睡去,说不清这是不是一种自私,我想和娘单独坐坐,聊聊。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当偌大的上房里只剩下我和娘时,我觉得我一下子越过了生死关界,恍惚中看见娘在时间中穿梭如鸟。我关了房门,我想通过这个动作提醒娘留心一下她身边的儿子。
果然,娘突然翻起身来,说,一觉咋睡了这么长。娘拍打着身上的草屑,说,放着炕不睡,睡在地上做啥。娘一把推掉身上的砖,说,还没压够么……不由伸手摸摸娘的心口,心口是那么冰凉;看看苫脸纸,苫脸纸一动不动。才知道娘是再也回不来了,一切都是妄想。悄悄地叫声娘,娘。但是娘却无动于衷。小时候,自己重疾气绝,娘抱着一直叫,叫了整整一个时辰,竟将一个被大夫判了死刑的生命叫了回来。父亲说等我睁开眼睛,娘的嗓子已经哑了。娘啊,现在你的儿同样哭哑了嗓子,你怎么就不醒来?那时,累了一天的你不也睡着着么,但是你的儿子哪怕是说个梦话,你也会惊醒。现在你怎么就这么无动于衷呢?
快起快起,迟到了……娘啊,这不是你在叫我起来上学吗?那时家里没有钟,你就是一挂钟啊。有一次真的要迟到了。我耍了脾气不去学校。你哄我哄着哄着就晕倒了。但是你很快就醒过来,自己掐着自己的人中说,快去快去,迟到就迟到,你就说娘没有叫你。现在,你就不能也迟到一次吗?
坏蛋,差点将娘吓死了……娘啊,你是否还记得那次,你从地里回来,我躺在炕上“已咽了气”。你吓得直叫我的名字,我也“活”不过来,你的眼泪就出来了。我就哇的一声抱了你的脖子。你就将我一顿好打。打完,说,坏蛋,差点将娘吓死了。现在,你怎么就不也吓一下你的儿子呢?
娘啊,如果有缘,我们再做一次母子。
就这么相守着。母子二人。在草铺里。如同一对羁旅的游子。娘啊,我们这是在哪一站呢?到底走了多少路,你咋就这么累呢?
娘就躺在我面前,我却觉得无比遥远。仅仅一口气就将我们隔得这么遥远。
娘是真的走了?那么眼前躺的又是谁呢?没走么,又为啥叫不喘呢?叫不喘的娘还是娘吗?
天快亮时,哥来了。他让我去睡。我说,坐着吧。哥说,我听见娘在喊我起来套牛去。我说你是被娘叫惯了。
灶上端来一碗饭,我吃不下去。我的娘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就不饿吗?我让哥吃,哥也不吃,哥在一根一根地抽烟。
院子里渐渐就热闹起来。有说有笑的。我才知一个人的死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无足轻重。曾经给别人送过葬,也觉得不过是将一个人埋进土里去,并没如此的伤心和牵挂。这时才发现,儿子的脐带压根就没剪断,扯心啊。当初,儿从娘肚里走出来;现在,娘要从儿心里走出去。
按照风俗,每当亲戚来祭奠时,孝子都要哭的。第一批亲戚来时,姐就大放悲声。我却哭不出来。不料学姐叫了一声“娘啊”,泪就像早等着似的,涌出来。伤心就如一个滚下山的碌碡,收也收不住。原来,娘就是伤心,就是泪啊。
娘啊,小时候,什么时候脸上有泪水什么时候就有你的一双大手伸过来。现在,泪水就要将儿的心扯走,怎么就不见你的手伸过来?
殓棺的时刻终于到来。人们紧张地将娘抬进棺材,恐怕误了车似的;紧张地用麦草和自纸将娘卡死,可见娘的路一定很颠簸;不许人们互相叫名字,好像娘一下子就要叛变。娘被紧紧地卡死在棺材里,永远地仰面朝天,想翻个身都不能了。人们只听阴阳先生的。连征求我的一下意见都不。她是我的娘,你们怎么就说打发就打发呢?说啥时间起身就起身呢?
按照习俗,最后的一次洗脸应该由长子哥完成。这让我觉得长子很幸福。人们一再催着,哥却洗得十分仔细,直到众人怒气冲冲,他也没发觉似的。这让我很感动。包头已经松动,哥又仔细地绾好。我知道哥当时的心情。我的泪水从未有过的多,以致最终掉到娘身上。
泪眼中的娘被一股仙气笼罩着,我十分挑剔地让人们将娘的脚再搬搬正,将娘的衣服再扯扯直。我想起我第一次出远门,要到城里去上学,娘就是这样给我扯着衣襟,正着衣领;我想起我相亲的那天,娘也是一边给我扯着衣角,一边让我将头理理,不要让人家嫌弃。现在,我的娘要出平生最远的一次门,我也要让她体体面面地上路,同样不要让人家嫌弃。
最后,哥将几个铜钱放进娘的袖筒,说是“买路”用。我同样被哥的细心所感动,我想,这边的“买路钱”已高不可及,那边怕是也不例外,更何况娘是孤身一人。我又给娘一些纸币,让娘路上花费。
好心的庄家第一次给娘用了“八抬”。花花绿绿的纸火、穿着雪白孝衫的孝子,被几丈长的纱布做成的“纤”连成长长的送葬队伍,百步一小驻,千步一大歇。响器班吹吹打打,纸钱纷纷扬扬。整个气氛显示着隆重和热烈。娘坐在她的船里,被一庄人和四方亲戚邻人以及专门为娘放了半天假的学生送着,从未有过的风光。我和哥走在棺材前面,极力压着速度,尽量让娘走稳些,我知道,娘的腿疼,眼晴看不见,而路上刚下过雨。当众人将娘吊下那个比棺材宽不了多少的深坑里去时,我觉得无法忍受。而且又推进一个那么黑那么狭小的窑里。尽管窑里点着“长明灯”。
正当阴阳先生打开针盘时,天上挂了两天的云帐像是被谁拨了一把似的豁然开朗,一束水生生的阳光射进墓坑,洒在磨得光滑无比的针盘上和半面棺材上,让墓坑里的一切都显得无比富丽堂皇,充盈着一种明媚的神秘气息。阴阳先生说,老太太好积修,这是天照路。
哥和阴阳先生看着针盘给娘正相,如同一个行人在看地图和列车表。
据说这种情况极难遇到,于是人们再次谈到娘的好积修。既像在致悼词,又像在开总结会,一致通过娘入党似的。谈论娘自从进了郭家的门是如何地上敬老下爱小,啥事都做到婆婆的心坎上,如何地挣下一个好名声,如何地一副菩萨心肠,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忘周济揭不开锅的人,就在腿疼得动弹不了时还给庄里几个单身媳妇子当义务保姆,一手抱着自己的孙子一手抱着别人家的孙子。因而卧病时一直吃不下去,临终却想吃啥就吃啥;肚子胀得那么大,临终却瘪了;六月天尸凉得那么好;停丧时间也短,也能进老坟;天上浓云滚滚却没有雷声;雨正好在咽气时停了;天气预报都不灵了;等等。我知道我愿意附和乡亲们的说法。甚至在第二天突然响起雷声时,干脆认同了他们的说法。咽气之前是大雨,埋完之后是雷声,苦命的娘真有这么大的道行?
这样说来,活着时的那点疼痛就不算什么了?难道人的一生就是为死做个准备,为写总结准备一个体面的材料?
跟着哥给娘身上苫上一把土,我不知道这把土是太轻还是太重。
接着,众人就齐心协力地往墓坑填土,如同给春天埋着一粒种子。
最后,人们用一个馒头似的土包将娘标志出来,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是娘的一个乳房。我一下子扑到这个土腥味的乳房上,将娘曾给予我的乳汁变成泪水。
娘啊,你用你的乳汁将儿养大成人,到头来儿子却只能还你一把泪水。
娘啊,你用你的血肉将你的儿子领到这个世上来,临完儿子却只能还你一把黄土。
娘啊,难道你就这么撒手而去?难道你就没有看见儿的泪水它不罢休,它在拼命追赶你?
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流泪。我只有用无尽的泪送娘上路。
祝愿娘走好。不要摔跤,尽管泪水不是拐杖,不是行李……
泪水就长成根。
人们拉我起来,但泪水已长了根。直到一位堂兄生气地说快回去给大家磕头。
往回走时,我看见阴阳先生还在坟头念念有词。我突然车转身,一把将其提起。给了他钱,我说你快走吧。哥气急败坏地给我一个耳光又将我抱在怀里恸哭。我不能容忍娘被阴阳永远压在墓坑。我要我的娘不时回来看看他的儿子,孙子,吃一碗儿子做的饭,喝一口儿子烧的水,睡一宵儿子填的热炕,再叫儿子一次“快起快起”,再给儿子拽一下被头,扯一下衣角……
一院的人说:“入土为安。”我不知道娘是被黄土接纳还是掠夺。我想起一位朋友说过的一句话:
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一口。
太阳落山时,我和哥去给娘打灯笼。将灯笼挂在坟上。我给哥说,坐一会儿吧。
谁也不说话,任暮色一层层落下来。
一家家的炊烟次第升起来,却没有娘那一炷。一家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来,却没有娘那一盏。我的泪又来了。
突然,哥说:“这块地是留下种荞的。”
永远的堡子
至今没有写成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这并不是因为我的疏懒,而是因为一个堡子,一个我从中长大可是至今仍然难以进入的堡子。
三十年前的一天,祖母撒手人寰。她老人家辛苦一生给父亲留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一个具有职称意义的大堡子,一样是一句具有宪法意义的遗嘱。临终时她将父亲和母亲叫到炕头说,“好生待你兄嫂”就咽了气。祖母之所以要以此为嘱,除过伯父较之父亲有点老实外,更重要的是伯母不生育。
一个堡子难坐两家人。按照常理,分家是难免的。然而事实却大大走向人们的意料之外。到了我能记事时,“堡子里”已经成为一个传奇式的家庭话题,一个稀罕的伦理现象,从而具有了传颂的意义。以致母亲偶尔去一趟街上,人们都要争相观看。为此每当人们提到“堡子里”时,我的脸上就像将军的后代听到人们谈论将军的赫赫战功似的大放光芒。
可是随着我的年龄增长,这种光芒却渐渐变成一种揪心而又难以言说的滋味。
在“堡子”的故事中,母亲是一个关键性人物。
母亲不知书却达理,她待伯母一直如古式的儿媳待婆婆。她自己为自己编排了一套行为规范,事实上也就编排了她的一生。
伯母每天早起时都有一声习惯性的干咳,而母亲在这声干咳前已经干完了掏灶灰、扫院、挑水、垫牛圈等一应事务。大概是伯母感到这样有点不妥,一再将干咳的时间提前,但是总也赶不到母亲的前边去。就说:以后灶灰放下我来掏,院让我来扫……母亲就说:我是大脚么。母亲显然将此作为一种礼仪贯彻着。
几十年如一日。即便在大病之中也要挣扎着起来干完这些再回屋躺下。几次都晕倒在院里。每次做饭前,母亲总要去问伯母:嫂子,这顿做啥?伯母常常就生气:你想做啥就做嘛,问啥着呢。但下顿母亲还是要问:嫂子,这顿做啥?以致请示成了习惯。从后来母亲给妻子带孩子做饭时闹出的笑话我们可以知道她老人家将这种习惯强化到何种程度。一天,妻子正在上课,母亲推开门问:将土豆切成丝还是块?惹得学生大哗。做好饭,如果伯父和伯母不在,她就不让其他人动筷子。中午,眼看上学时间已过,我们急得直哭。母亲却压死阵脚不从锅里往出舀饭。因为伯父和伯母还没有回来。我们就抹着泪空着肚子去上学。一个夏天,伯母因为一件事耍了脾气不吃饭,一锅饭就馊在锅里。我们出外买些衣物回来,她总要说:给你娘给你娘我能行。所以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伯父伯母还有两件新衣服,而她和父亲则一直穿着我们的退役货。偶尔有些好吃的,她也是先给伯父伯母送去,而伯父伯母也大多是尝一下就给了我们,但是这个程序却历来一丝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