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常府甚为热闹,因闻在江南一带富甲一方的顾家老爷又上门来提亲了,且正巧常家大小姐也刚刚回府,故而府中上下忙里忙外,不可开交。
寻了衣服,取了环佩,常歌仔仔细细地帮非墨穿戴好,顺便亦将底下的丫头尽数支开。非墨的头发非常好,乌黑且柔顺,平心而论,连她自己也比不上这般。
铜镜之中朦朦胧胧不太真切,非墨拧着眉并不明白她此举何意。
换了一根玉簪,常歌替他梳好头,挽好发,扳过身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不错。”
非墨不觉问道:“穿成这样……作甚么?”
常歌把木梳放好,正正经经地看着他:“姓顾的已经来了,无论如何,气势上总不能输给他。”
非墨瞧她表情,知晓她一贯冲动的性格,不免劝道:“一会儿还是小心些说话为好,毕竟你爹在场,你刚回家,不能同他关系再闹僵了。”
“我知道。”常歌点点头。
正说话间,门外的小丫头低声来传话。
“小姐,老爷派人来催了。”
“好,我这就去。”常歌说完,便伸手拉住他,“走,一起去。”
推开门时,外面的俩个丫头望着非墨稍愣了一瞬,随即规规矩矩的垂下头,安分地跟在常歌身后,一路往正厅方向而行。
尚还未踏进门,远远的就听见屋中谈笑之声,那些个声音之中除了她爹和顾沉衣之外倒还有一个人,想来便是顾沉衣的爹爹,顾老先生了。常歌发觉牵着非墨的那只手手心已然冒汗,无端的有些许紧张之感,正欲抽手走,举步进去,却不想非墨忽然握紧。
“……别担心。”听得他凑在耳畔,轻声出口,安慰似的在她肩上拍了几下。常歌蓦地怔了怔,随即朝他弯起嘴角来,笑着颔首,虽说仍旧是有些不安,可却觉心上温暖至极。
她深吸一口气,往厅内走。
“老爷,小姐来了。”
前面的丫头话刚道完,屋中登时安静下来。常歌径直走到厅中,非墨则先于旁边不起眼一处站着。看那上座左右正坐着常知书和顾老爷,身侧却有一位美妇人站着斟茶,若说是顾夫人,但并未落座,也就是说可能是府内的女眷。抬眼之时,旁边的顾沉衣方谦和有礼地对着他点头含笑。
“爹,顾老爷,顾公子。”常歌恭敬地对着三人施了一礼,那顾老爷忙抬手来,欢喜道:
“常小姐多礼了。”
非墨这才仔细打量起她父亲来。年纪约摸四十来岁,儒雅沉稳,神色冷峻,下颚微有青须,身着绛紫色缎绣氅衣,脚蹬黑色长靴,腰树白银腰带,拇指上带有一个玉扳指。比起旁边笑得颇为谄媚的顾老爷,他倒是十分有文人雅士的气质。
顾老爷一见得常歌,几番打量后笑着夸赞道:“都说常家小姐生的娇俏,今日一见,果真是明艳可爱。常兄能有如此女儿,真让在下艳羡得很啊。”
常知书敷衍性地笑了一下,“顾兄谬赞。小女生性顽劣,又不如别家女子贤淑文静,着实令人头疼。你瞧她这回,竟也敢大着胆子离家出走,在外面野了半年才回家。”
“诶。常兄此言差矣。”顾老爷满脸堆笑,一门心思讨好,“令爱心胸豪爽,不差男儿,想来处事也是果断聪颖,这般女儿比起那些深闺淑女更加让人喜欢。”他说罢,还不忘朝顾沉衣使眼色。
“是不是啊,沉衣?”
顾沉衣尚在茗茶,听他这么一问,心里虽是无奈但也只好附和他。
“爹爹说的是。”他扬扬眉朝常歌温润一笑,说道:“常小姐论相貌可谓是清雅出众,论才智又是在下所不及,机敏聪慧,难得天下间还能有如此奇女子。在下今日能见到,真是三生有幸。”
常歌白眼瞪他,这家伙一张三寸不烂舌,不知道的听起来好像还真有那么回事一般。她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回答:
“顾公子过誉了。不过小女子自问不如别家姑娘,如此夸赞,当真受不起。”
“受得起,受得起。”顾老爷马上笑着接话,“常小姐既是常兄的掌上明珠,如何受不起?你和沉衣好歹也算青梅竹马,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噗——”顾沉衣险些没被呛住,皱着眉朝他爹看去,眼神质问:哪有这回事?!
“顾兄的确高看小女了。”一直沉默不言的常知书淡淡开口,面无表情地望了常歌一眼,“小女的确不如二位所想那般好,前日顾兄提起的婚事,我看还是罢了。”
常歌讶然愣住,竟是没想到爹爹居然会如此直截了当的推了这门亲事,着实奇怪得很,虽不明他意,但好在不用受顾家提亲的烦扰到底是让人欣喜。
“诶?!”顾老爷面色一沉,拍着手犯难道,“常老兄,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怎么说拒绝就拒绝啊?好歹也再考虑考虑……。”他顿了顿,立即道,“可是在下的聘礼送的不够?不要紧,只要常兄开口,我……。”
“顾兄不必多言。”常知书冷声推拒,“你我生意上的往来自不会因此有所偏差,顾兄不用顾忌。小女顽劣难驯,只怕会耽误令郎。”
“呃……常兄哪里的话,我儿……。”
“况且!”常知书端起茶杯来,提高音量打断他,“对于小女的终身大事,我已有心中人选,还望你不要为难我才是。”
还不等顾老爷发问,常歌已是惊愕失色地抢先道:“什么?是何人?”
常知书轻瞟着她,波澜不惊地回答:“此人你不认识。他是西域关外的生意人,姓裴,长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我已同他家中人说定,五月中旬他便会派人来下聘。”
常歌听完,就怒气冲冲地跺脚道:“姓裴?谁认识这个姓裴的,我才不会嫁给他,你做梦!”
“说的是啊,常兄。”顾老爷赶紧来打圆场,“再说那关外苦寒之地,哪有人这么狠心,把女儿嫁到那地方去的?我说你这决定也太过草率了些……。”
不想,他却是语气决绝,“这是我常家的事。”
“不需外人来多嘴。”
“诶,你!”
常歌踏上前一步,眯着眼睛,脸上盛怒不已,“哼,嫁不嫁人,是我的事,也不用你来管。”
“放肆!”常知书眉上一横,将茶杯往桌上狠狠跺去,喝道:“你是越大越无法无天了?敢用这等语气同爹爹说话?!”
常歌强压怒意,抿了抿唇,缓下语气来:“是你自己先不讲道理的……。”
“我告诉你。”常知书素然看她,声音阴冷,“这亲,你非成不可,就是不愿意,我五花大绑绑着你,也必须把你送出关外!”
“你!……。”常歌气结,指着他问道:“凭什么要把我送出关?我才不要去关外!”
“就凭我是你爹!”他横眉竖眼,话语不容反驳,“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小丫头有何说话的份儿?”
“你还知道你是我爹啊?”常歌挑起嘴角来冷笑,“你从小到大几时管过我?你向来不都这样放任我自生自灭吗?现下要为你的生意考虑了,就准备卖女儿了吗?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是怎么当父亲的?”
“小伍……。”非墨眼见她二人就将吵起来,忙上前拉住她,皱着眉小声道:“他到底是你爹,不要这样对他不敬。”
“你别管……。”常歌把他手拿开,眼里含着泪,质问道:“你难道就想我真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他薄唇紧抿了一会儿,哑声开口道:“不想……自然不想。”
“不想那你就别管我。”常歌推开他,直面着前面的常知书。
因得这是人家家中事务,加之常知书也如此果断的发了话,顾老爷自是碰了一鼻子灰,闷头喝茶不语,站在一侧的那妇人左右瞧得他们父女二人如仇人见面般红脸,思量迟疑之下还是站出来走到常歌面前,轻轻笑道:“小伍,你爹爹毕竟是你爹爹,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你放手。”常歌甩开她,厉声呵斥,“少假惺惺了,把我娘害死的人,你也有份!”
“小伍!”常知书从椅子上站起来,怒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怎么,你敢做就不敢让我说了?”常歌也不畏他,理直气壮地抓着那妇人手腕,“你和她,你们两个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全府上上下下就等着你续弦呢,我娘不死,她怎么可能有机会!?”
“小伍……。”妇人泪眼朦胧地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混账,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常歌毫不客气地喝住她,半分情面也不给,边说却边流泪,“你跟他分明就是说一套做一套,面上装着对我那么好,你觉得能收买我吗?外面人人都说常老爷多年不娶,是顾念旧情,还夸他痴心,你不觉得很可笑?”
“小伍!谁给你的胆子说这些!”常知书几步走下来,拽着她衣襟怒道:“给你翠姨赔不是!”
“我凭什么要跟她赔不是?”常歌拍掉他的手,冷声冷语,“我说错了吗?我哪里说得不对?是你无情无义在先,她没脸没皮在后!”
常知书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掌来就要打,妇人哭着抱住他胳膊摇头。
“老爷……算了。”
“哼。”他理了理衣衫,指着常歌说道:“我告诉你,没脸没皮的是你那个娘!”
常歌微微侧目,颦眉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问我什么意思?好,我现下就告诉你。”常知书也不欲再隐瞒,看着她甩袖道:“是你娘自己不知自爱和家中的马夫厮混,后来被我知晓她羞愤难当,一病不起,就此无药可医丧命。而你,便是你娘和那个奸夫生的野种,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大喊大叫?若非是我怕此事传扬出去有辱我常家名声,你当你能做这十几年的大小姐吗?!”
头顶瞬间宛如有一道惊雷劈过,震得她脚步不稳。那面尚坐着的顾沉衣和顾老爷二人对视了一眼,神情复杂,那妇人亦是瘫在地上,一言不发,默默掉泪。
“你信口雌黄!”常歌大声叫道:“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怎会做出这般下流之事!是你随意编造的故事,你根本无凭无据!她都死了你还这么冤枉她,你根本不是人!”
常知书扯了扯嘴角,冷笑:“你要是不信,自可以去问你师父。红药真人当初就是替你娘接生的,事情原委,她全都知晓。”
常歌只觉热血上涌,浑身轻缠,瞪大了眼半晌道不出一句话。她抬眸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一眼是看着非墨的,眼里尽是泪水,视线模糊不清,她哑然失笑。
“好好……我便就是一个野种又如何,大小姐又如何,谁稀罕这劳什子虚名!”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身后的非墨和顾沉衣同时追出门,只顾老爷一人留在此处反而显得尴尬,他正欲起身告辞,又听那妇人拽着常知书的衣服哭着央求:
“老爷,你何苦呢……小伍到底是个孩子。”
“你不用在意。”常知书淡淡道,脸上无悲无喜,“她从今日起,就不是我常家的小姐了。”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呈铅灰之色,乌云浓重,厚实而压抑。虽仍是白天,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上的些许灯笼早已点上,人群之中来来往往间便见得常歌闷着头跌跌撞撞地在街上跑,时不时碰着几个路人,连道歉的话也不曾说,耳边乱七八糟的,什么声音都有。
她此刻只觉心里钝痛,抑郁得如同塞满了东西,连呼吸都有些撕裂地疼,借着一身好轻功,跑了半个时辰,也不知这里是哪里,恍惚间抬头,正瞧得对面波光粼粼的湖泊,她想也不想就一头要扎进去。
正在这时,忽有人从背后抱住她,力道之大不由让两个人最后都倒在地上。
常歌抽噎地转过头,恰对上非墨那双担忧不已的眼睛,顿时心里的疼痛愈发像绝了堤的洪水,不停不休地涌出,丝丝缕缕地在身体里的每条血脉中牵扯,难受得她几欲说不出话来,只不断的流泪。
非墨板着她的肩,哽咽道:“不要做傻事……。”
常歌一把推开他,哭道:“你还跟来作甚么?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了,一没钱二没势,什么都没有!”
“小伍,你分明知道我不是因为那些才喜欢你的!”看她哭得满脸泪痕,非墨心中又是不忍,只伸手抱紧她,不住抚着她背脊,柔声安慰道:
“没事了没事了……别哭。”
她没再去敢去看他的脸,只把头低下去,埋在他胸膛。
眼泪满眶。
这一瞬,顷刻间,好像她所有的全部都轰然坍塌。
她用心去同情的一个人,用一切去粉饰的一个人,居然做出她最以为耻的事情。她记忆里那个一直纯白无暇的娘亲,就像墨汁滴入清水中,变得浓黑无比。
她甚至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心情再去怀念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身份面对未来,此刻她疯狂得几乎想杀人……
“我不是野种。”她轻轻呢喃了一声,继而又狠狠地摇头,“我不是野种!”
“我知道。”非墨小心翼翼地搂着她,重复道:“你自然不是野种。”
是这世上,他最在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