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清风拂面,涟漪阵阵,仍是春寒料峭,地面上的凉意透过薄薄衣衫穿透进身子里。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非墨抬头望了望顶上乌云,眉心微低,轻轻一蹙,继而又垂眸看向怀里的常歌。她此刻呼吸均匀,脸颊微红尚有泪痕,双目却是闭着的,显得满面倦色,想来已经哭得累了。
本不欲扰她好梦,但眼见就将下雨,非墨犹豫片刻,还是小心抱起她,往城里走。
岸上柳树柔弱娇嫩,随风摆枝,天幕灰沉沉的,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顾沉衣闲散地靠着树,忘了城门口一眼,然后又将手中扇子合拢,轻轻往额上敲了敲,长长叹息一声……
常府自然是不能再去了,非墨在城内走了一会儿,看得对面一家客栈生意红火,投宿者甚多,他亦不假思索地走进去。
“小二,两间客房。”
那边尚在给吃饭的客人倒茶的店中伙计忙甩着巾子小跑过来,喜笑颜开道:“好咧,客官您请随我来。”
时近傍晚,厅中用餐者不少,因得瞧他抱常歌在怀,不免脸上都挂了些暧昧神色向他看来,非墨一瞬明白,心却砰砰直跳,无端热血如沸,反而觉得怀里人的体温有些令他莫名不安。
待进了客房,将常歌放在床上,又替她除了外衫鞋袜,拉上被衾盖好,他身中的热气才消散了一些。
“客官,您可用了晚饭,要不要小的去准备?”门外的伙计叩门而问。非墨拉开门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屋中看了看,然后道:
“暂时不用,晚些时候我若饿了,自会唤你。”
“哦,好好好。”伙计忙点头应声,退下去。
命人打了些热水,非墨便就在床边坐下,拧了帕子细细替常歌擦拭面上的泪痕。见她眼睛红肿,眼下有青黑的一圈,他自知这件事对她打击极大,却由于自己不善言辞,不晓得怎安慰她是好。原本是打算此行解决那桩婚事,再与她爹爹相识,慢慢琢磨往后怎么办,哪会料到突生这许多变故,虽是心疼她,但到底能不必烦恼顾沉衣那边的纠缠,他不得不无耻的说自己是有些小窃喜的。
既然她眼下没有地方可去了,那他就更要好好照顾她,不再让她受委屈才是。
思及这般,非墨越发下定决心等回去之后就勤加练武,好生读书习字,不枉她一片好心。
换了帕子,轻轻往她耳垂下搓揉,大约觉得不适,常歌秀眉微颦,伸手挥开他。非墨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只好收了手,替她掩好被子。
窗外天色已黑尽了,桌上的油灯昏黄温馨,照得她脸颊微微染上红色,非墨怔怔地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俯下身在她脸边亲了亲。
细腻的皮肤比竟他嘴唇的温度都要热上几分,非墨略感奇怪,仔细一看时才觉得她面容红得不正常,拿手探上她额,顿觉滚烫。
心想也许是在湖边吹了风,这下子恐是受了寒。
他不会医术,平时得病都没吃过药,皆是靠自己体力好硬撑过去的,但常歌身子不如他,烫到这般程度只怕病的不轻。不及多想,非墨立即出门唤小二来让他寻个大夫。
没过一盏茶时间,城里药房的医者就背着药箱走进来。
“大夫,她的病如何了?严重不严重?”刚见他把脉,非墨就急迫的在一旁发问。
大夫捻着胡须瞥了他一眼,不悦道:“你慌什么慌,老夫还没开始把脉呢!”
他垂头看着常歌,点着头低声道:“哦……。”
老大夫按着常歌脉门,偏头听了一会儿,一边摸白须,一边起身走到桌边坐下。
“这位姑娘只是受了风寒,正发着烧,我写个方子给你,你去抓几副药来熬给她喝。出出汗,再睡几日就没事了。”
“哦……。”听他这么一说,非墨放下心来,感激道:“多谢大夫。”
付了诊费,又让小二去抓了药回来,非墨亲自往厨房去煎药。待药熬好时,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天了,客栈里的喧闹声少了不少,街上也只稀稀落落听得有人说话。打更的人恰从这附近走过,更声清亮,脚步声窸窸窣窣。
他端着药碗,慢慢往客房里走,正推门进去,就瞧见常歌扶着头把被子掀开,似乎是想要起来。
“小伍!”他赶紧先放下药碗,几步走到床边摁着她躺回去,“你尚发着烧,大夫说需掩着被子捂汗才是……。”
“我发烧了?”常歌迷迷糊糊地看着他,随即伸手给自己把了脉,虚弱道:“好像真是……。”
“别说那么多,先把药喝了。”非墨扶着她坐稳,拿了药来,先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方才凑到她唇边。常歌皱着眉喝了几口,最后从他手里将碗夺过来,低低道:
“我自己来就好。”
“哦。”非墨也未在意,认真看她喝完,放好碗,回身安置她睡下,柔声道:“你睡吧,等醒了病就好了。”
常歌禁不住唇角微扬,浅浅笑道:“哪有这么快?”
看见她好不容易笑起来,非墨心中宽慰,把她手握了一握,正转过去准备收拾药碗,不想常歌却从后面拽着他衣衫一角。
“你别走好不好?”她声音细细的,有气无力,“我还不想睡,陪我说会儿话罢。”
脑中顿然浮现起在湖边她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地模样,纵然是担心太过劳累会影响她的病情,非墨却也顺从地坐了回去。
“好罢,你想说什么?”
瞧他果真未走,常歌安心不已,淡淡含笑,轻声说道:“我给你讲一讲我小时候事,你也给我讲你小时候的事,好不好?”
他依言点头:“好。”
合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声音柔和,“八岁那年,我娘还在世,刚拜入师父他们门下。三师父的苍木居和五师父的桃花山涧你都去过了,都很大对吧?……其实,四师父的百书阁才是最壮观的地方,那里收藏了天下间几乎所有的书籍,野史正传连志怪琐言也有许多,有一天,我偷偷潜入他书房……。”
今时今日躺在床上的常歌,温顺得就像只白兔,一点也锐气也没有,想初遇她之时的那身凌厉气质,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他当时决计不会料到半年后能和她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回忆起在安龙寺内听到她说“喜欢”,直至这一刻,好像都还恍如梦里。
“我说完了。”常歌打了个呵欠,侧身看他,“该你说了。”
“小伍。”他嘴角微微莞尔,两手将她的合拢在掌心。
“嗯?”
非墨迟疑了片刻,问道:“还难受吗?”
“……。”常歌眸中黯淡了一瞬,涩然摇头,“再怎么难受也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无论我怎么说,事实就是事实。”
“那等你病好,我们就回苍木居找师父他们。”
“嗯。”常歌笑着颔首。
非墨伸手抚上她的脸,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我明日上街去给你买只鸡来补一补罢?”
“买鸡?”常歌琢磨了半晌,“我看算了吧,我身上带的钱已经不多了……如今和家里的关系肯定是要断绝,往后我还得考虑怎么赚钱……。”
“没关系。”非墨笑意甚浓,“你忘了我还有那一百两银子呢。这点钱,倒舍得花。”
常歌仍觉不妥:“可那是你的钱啊,万一以后……。”
“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啊。”他不由分说就拿话打断,然后一双眸子定定地盯着她,何其认真地开口问:
“小伍……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就成亲,你愿意不愿意?”
常歌听罢瞬间一愣,瞳里染着几分不可置信,唇微启了几次,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非墨瞧着她脸上的变化,心里也不由着抽紧,莫名的担忧和惶恐,几乎快窒息……
良久良久,常歌才“噗嗤”笑出声来。被她这么一笑,非墨反而摸不着头脑。
常歌两指捏着他耳畔的一缕发丝,慢吞吞道:“我现在没爹没娘,不是大小姐,更不能如以前那样挥金如土,你还看得上我?”
他点点头,正色,“无论你是什么,我说过,从没在意过你的身份。”说完,他别开脸,语气古怪,“反倒是我……。”
“嗯?”
他唇角有意似无意勾起一抹苦笑,生分道:“听苏师兄说,女孩子都喜欢有权有势的人。我好像……除了会些武功,别的什么也没有。这样……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有钱是过一辈子,没钱也是过一辈子。反正等死后,再多的钱财都无能花费,何况锦衣玉食我已经享受过了,现在倒觉得粗茶淡饭比其更为有意义。你不嫌我毛手毛脚我已经很安慰了……。”
“不会不会。”闻得她这番话,非墨喜不自禁,握着她的手有些语无伦次,“我往后一定会努力学武,不会让你失望的。”
常歌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她现下心头空空的,并不很在意这些,只说道:“你自己尽力而为就好了。”
“嗯。”他笑着重重点头。
前路虽远,却又不甚明朗,他只觉开怀,如今再已没什么事好值得烦恼,若能一直这般平平稳稳的过下去,倒不失为一种幸福……
昏睡了整整一天,直到第二日常歌方才觉得身子轻松许多。简单洗了个澡,时近正午店中伙计送来饭菜,他们两人方坐在一块儿吃。
如今是二月天气,过不了多久就将缓和起来,住在客栈的这两日里不见常家或是顾家有派人来寻,便连石青那边都没风声。
“吃了饭,我干脆就退掉房间回苍木居吧。”常歌替他夹了一筷子菜,忽而道。
非墨抬眼看她,略略沉吟,“你的身子可受得住么?”
“好很多了,要赶路不成问题。如果要休息好歹回师父那里也能休息啊,住客栈可是要花钱的。”她一本正经。
非墨忍俊不禁,“不愧是经商之家,这么能算计。”
“话可不能这么说。”常歌凑到他跟前,肃然道,“咱们总不可以一直吃师父的用师父的罢?偶尔会有人找上门来出钱办事,到时候你随我一起去,多接几个活,也不至以后出师时囊中羞涩。”
非墨若有所思地颔首,忽问她:“开武馆如何?”
“不错,这主意好!”常歌拍手赞同,索性连饭也不吃了,有板有眼计划起来,“等咱们俩学成之后,往黑鹰城去吧,那里武林人士很多,若开武馆想来也吃香。”
非墨看她这般兴致勃勃,不由摇头无奈笑道:“吃饭吧,小伍。”
午后天气极好,晴空无云,因得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如今空气清新干净得很。常歌深深吸了口气,反而觉得自己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劫难,而眼下已然重生,脱胎换骨。心情一好,这大街小巷来往的行人也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潘楼前人潮如水,一片热闹之景,往前看去,竟是几个小贩在卖玉石器皿,常歌远远就瞧得那其中有一副翡翠棋盘,着实精美无比,于日光反射出夺目璀璨来。
“老板,你这棋盘当真不少嘛?”
“不少不少。”小贩叉腰摆手,“这是咱家传之宝,若非手头紧,咱才不会拿出来卖呢!”
旁边又有人戳他问:“啧啧……老板好像有不少好东西啊……这玛瑙笛子又如何卖?”
“诶,不贵不贵!收您三十两。”
“三十两?你抢钱呢!?”
常歌皱着眉沉思,忽然嚷道:“啊,对了。”
“什么?”
她侧目看向非墨,“我记起来,好像还有半月就是三师父的生辰了。”
他双眸微抬,默然片刻,“……呃,是不是要买些什么东西送他?”
“这是自然,三师父现在算是你的授业恩师,第一次生辰必送些好东西才是。”常歌说罢就决定道:“三师父和四师父最喜对弈,我看不如把那副棋盘买来,送与他如何?”
“这棋盘太贵了。”非墨摇头,“买点别的吧。”
“傻瓜。”常歌笑着骂他,“石青师父是最受不得人恩惠,送点好东西就会把你宠上天的,只此一次便好。放心,我还有些积蓄,我来买。”
“诶——不可不可。”非墨一把拉住她,急道:“怎么能用你的钱。”
“不是才说你的钱是我的钱么?那我的钱也是你的钱啦。”常歌看他还要分辨,只好道:“那一百两不要轻易动用,先放在你哪里,好歹我们有保底儿的钱不是?……好了好了,我先去了,不许拦我。”
“呃……。”非墨拗不过她,手微向前倾了一个弧度,最后还是只得作罢。常歌身形灵巧,几下子便钻进人群之中,没了踪影,他抱着剑站在旁边一棵树下等候。
尚没等多久,却听得旁边有人轻唤他名字,非墨诧异地转头看去,树旁站了个中年男子,面无表情,神色阴郁,头发乱糟糟的,一身猎户打扮,这模样……却像是那日在安龙寺山下遇到的奇怪男子。
“这位大伯……你……是不是认识我?”
那人点点头,冷言道:“你爹可是叫萧竹?”
“是。”非墨承认,“正是家父。”
“好……好得很。”他嘴角挤出一丝笑意,颔首,“不愧是他的儿子。”
“……。”看样子,爹的人脉真是很广。非墨由衷佩服,作揖抱拳道:“前辈既是我爹的友人,在下礼当好好招待,不如就请前辈于前面酒楼小酌一杯如何?”
“不必了。”那人拒绝得很快,表情恢复如常,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过不了多久,你我还会相见。”
“……如此,可否告知前辈住处,在下若是得空必登门拜访。”
“这些都是空话。”那人甩袖,目光锐利,“我只问你,如果你能救你爹,可是什么都愿意去做?”
“救我爹?”非墨闻之一惊,“我爹……他不是已经仙去了吗?”
“哼。”那人不再多言,背过身就往街口走。
“前辈!”眼看他越走越快,非墨疾步想要追上去,但怎想那人转瞬间就消失在视野里。他跑得气喘吁吁,环顾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再也寻不见那怪异的前辈。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非墨惊愣之余侧身,眼前的常歌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方才我唤你,你怎么不回答?跑这么快干什么?”
非墨拧着眉,敷衍地摇头:“……没有什么。”心中却一直对那人的话,耿耿于怀。
能救爹爹?
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