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给张云容写诗,这件事情实则也只是借着主人嘉赏侍女的名号,却还是在向着玄宗邀宠。君王高兴的是,眼下有人舞霓裳,更有美人赞霓裳。这一唱一和,杨玉环和张云容也都各得其所,真个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在杨玉环的眼中,张云容的舞姿偏偏和男人眼中的霓裳羽衣有着不一样的味道。她也是女人,她也擅于歌舞,张云容更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舞者,明着看是风光无限,这一曲终了的背后到底有多少辛酸往事,只有杨玉环是最清楚的。因而当君王眼醉之时,自己给侍女奉上再多的饰美也都不足为过。更何况,张云容的身段早已经出神入化,那摇曳的舞姿就像秋天里的烟雨芙蓉,若隐若现;又如峻岭上的风云,飘渺不定;更像是柳丝拂过水面,婀娜多姿;再加上罗袖拂香,怎能不勾走男人的心魄?
当水袖舞起来的时候,只觉得阵阵香风扑鼻而来。羽衣背后的美艳像是秋日轻烟中的荷花一般摇曳着,连湖面都被划开了一道裂纹。遥想起日暖生烟的光景,岭南之上的白云被偶然经过的清风拂动着,水池边的绿柳静静地躺在湖面上,这是人们都愿意住在其中的仙境。偏偏眼下的舞者只一人就做出千百种胜过大自然的姿态,看了这场羽衣霓裳,怕是也没有几人愿意舍弃掉眼下的美妙了吧。
也难怪玄宗会舍得张云容一直留在贵妃的身边。烦闷的时候,只消一身舞动就足以驱走所有忧愁。有了她,他和贵妃之间的情事才能日日消磨在秋日的好光景中,再不用去想这个世界上还发生着怎样的愁苦事。
若一场霓裳羽衣果能舞得一场太平盛世的光景也就罢了,偏偏这只是君王的自我沉溺,他的眼中除了身边的美人外再没有了家国百姓。如此,再华美的舞蹈也只是算是一场障眼法了。它遮住的是百姓的饥寒,遮住的叛军的作乱,而玄宗看在心里的依旧只有美人媚态,以及醉酒欢歌。
所幸霓裳羽衣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只于宫廷内演出,民间虽然也早闻其名,却也终没有机会一饱眼福。在千百年后再回顾这场历史,不觉得也开始庆幸起来。若是连民众也陷进了对美人姿态的痴恋中,又怎么还会有这个王朝的中兴?
直到后来,宫廷之事日渐衰落,霓裳羽衣舞也开始渐渐向着民间传播,但终因流传出来的并不是完整的桥段,这一艺术奇葩才由此凋落。更讽刺的是,霓裳羽衣舞在诞生百年后的开成年间,曾有一个叫尉迟璋的人仿古自作了一首《霓裳羽衣曲》呈献给唐文宗。文宗皇帝竟下令把此作为了进士科的考试之题,要普天下的读书人皆通晓此音律方可入朝为政。
虽是如此,帝王之力终也没有抵住时间的洪涛淹没了歌舞之声。后世的人们也只是听得前人的盛赞,却再不闻当初的丝竹管弦。
然而霓裳羽衣曲到底是谁所作其实仍是一个争议之题。刘禹锡曾作诗一首,隐约提到此乃出自玄宗手笔,这也是后世的一致观点了:
三乡驿楼伏睹玄宗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
刘禹锡
开元天子万事足,唯惜当时光景促。
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
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
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风词。
三乡驿,旧址在宜阳(今河南省宜阳县)西南洛河北岸的三乡镇,地处古长安(今陕西西安)至东都洛阳的驿道上。三乡驿附近有座女儿山,相传唐玄宗在三乡驿曾望此山而作了霓裳羽衣曲。
那个时辰的玄宗皇帝心底是了无牵挂的。这是一个好年代,以至于人们最大的心事便是如何寻欢作乐。唯一的遗憾是时间过得太快,想要长生不老却是如此不易的事情。既然得了这般盛世,哪有不多加几分留恋的道理?于是在经过三乡驿回头眺望女儿山的时候,或许是不经意的一梦,玄宗自觉飞升到了王母娘娘的瑶池边,于此他见识了天上神仙们游玩时的光景。玄宗心贪,他把三清胜境和八景城统统游览了一番,更有心地记下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及至醒来后,又苦于无法做出天上人间的一般光景,只得把所有的情思都写进了乐曲中,称之为“霓裳羽衣”,最后也只是落得一生向往。
可即便是把霓裳羽衣曲当成是仙乐来听,也终免不了要经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当玄宗的魂魄乘着白云倏忽远去的时候,留给后人的也只剩下有他当初的咏叹,逆着秋风,唱不尽这场悲凉。
原来当初所有的欣羡,都只是空梦一场,像极了无根的浮萍,纵是美艳,终也寻不到落到实地生根发芽的结局。当人老色衰,浮华不再,这样的幻想还有多少值得言说的味道?帝王又怎样,反倒不如百姓更容易知足。只是越贪恋,失去的也就越多。霓裳羽衣背后的华美,竟藏着一段一生不得满足的悲苦心肠。
胡地歌舞迷情
最惹人心性的却要数胡腾舞和胡旋舞了。
和其他舞种不同的是,胡腾舞偏偏是要一个胡地的男子站在托盘上起舞。当日光斜斜地在男子凸起的肌肉上流过时,所有的闪转腾挪都像是带有几分醉意。课醉翁之意并不在酒,这雄奇奔放的舞姿说的是胡地男儿的一身本领,他们总是乐天的,因而胡腾舞中更多出几分谐趣。生活的艰辛造就了胡地男儿的态度,他们或许撑不起这片蓝天,却依旧可以在盛世王朝的国土上赢来盛赞。不论舞蹈还是生活,只因从来不懂得服输的心性,才使得汉人们啧啧称奇。
而同样从胡地经由丝绸之路传到中原来的胡旋舞,同胡腾舞之间相辅相成,虽是女子之舞,却也声声都踏出了胡地女子的不同一般。胡旋舞的节奏明快,且多为旋转踢踏之姿,这更把胡地女人的巾帼之风展露无遗。
诗人岑参在赶赴西域任职时途径一个州郡,当时他受到了当地地方官的热情招待,并请他看了一场地方官自己家中舞女表演的《北旋舞》。有感于胡旋舞的壮阔像极了自己沙场征战时的场景,于是情从心来,便做出一首七言诗:
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旋歌
岑参
如莲花,舞北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姿态岂能得如此。
岑参一改往日的姿态,对这场北旋舞极尽盛赞。在他的眼中,北旋舞蹈美得像是盛开的莲花,虽然人人都曾耳闻过,可真正观赏过的却在少数。这场胡旋舞的出场甚是隆重。大堂里早早地就铺上演出用的红毯了,来此地做客的汉人全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光景,不禁对紧接下来表演的舞蹈充满了期待。
舞女一出场,人们的惊讶声便开始不绝于耳。舞女体态丰满、身材匀称,身上穿着用金丝线密密绣着花朵的轻薄罗衣,每当飞旋时就像是北风刮起了半空中的雪瓣,飘飘零零,只要乐曲声不停,这片挂在山顶的黄色云彩就永不会掉落。
忽然间,乐曲的声调大变。舞者更是如同有仙人在暗中相助一般,每一个舞姿都变幻莫测,再没有人能预测到她下一个姿态是何种样子了。乐曲声越是激昂,观者也越是动情,似乎是在一瞬间穿越到了战场上,耳边尽是飒飒寒风,眼下全是茫茫白雪盖住的草原以及永远都看不到边际的漫天黄沙。于是不禁惊叹起来,这样的场景又怎么是自己在中原十分常听的《采莲曲》、《梅花落》等艳曲可以比拟的!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有曼妙的舞姿才是最适合征战之人观赏的,。何苦再把那些靡靡之音从记忆中翻找出来?一曲胡旋舞,几场秋点兵。纵然戍边总是辛苦,但有了胡地的这些歌舞,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知心人儿,再苦也依旧能寻得希望。
汉民族的子孙不知西域地界的风貌,那里的生活有着怎样的艰辛是难以想象到的。现如今,他们只是看了一场胡地的男子和女子各自舞出的奇艺舞蹈,便再不敢空讲一些大话了。这些舞蹈一招一式都少了柔美,却只出几分肃杀。鼓声急,脚步忙,只看得人双眼乱颤。人们早就为这般舞姿陷入了痴狂,进而纷纷想要学上一招半式,甚至连皇宫中都开始盛行胡风。可他们看不清的是掩藏在胡风背后的阴谋。尽管胡人也多是好的,却仍抵不过贼人的包藏祸心。原本平平安安的汉民族,只因一阵胡风的闯入而自乱了阵脚。
也难怪元稹在《胡旋女》一诗中说道:“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这不是汉人的大民族主义,百姓更都是愿意相信这些舞者是善良的,相信他们只是安安心心地跳舞、挣钱、养家而已。可一旦胡风吹进了皇宫,一旦单纯的艺术被政治浸染了,这世上就再没有了风平浪静的时日。
后来,白居易给元稹和诗一首:
胡旋女
白居易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
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
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
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
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
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
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
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
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
这是一位极妖艳的胡旋女。
一旦登台,她的心中就只有乐曲声了。听到鼓儿敲起,她便开始举着双袖旋转起来。好像是风吹稻浪一般,胡女在舞台上甚至比那飘扬的飞雪还要轻盈几分。人们已经不知道她究竟转了多少圈,似乎骏马拉着的飞奔的车轮也不及胡旋女旋转的速度,甚至连那疾风也都要落后几分。毫无疑问,这个女子的舞蹈功力绝非一般,因而在一曲终时,坐在舞台下观赏的皇帝也禁不住微笑着表示赞赏。
舞技到了如此地步,怕也算是极致了。可胡女历经千山万水前来京城,究竟是有着怎样的缘由?如果是为了名利,那么现如今能在皇宫中舞上一曲,已经算是名利双收了。除此外,还能有什么希冀?身在胡地的人,总是以为胡旋舞是自己的专长,她哪里知现如今的汉地也早已经盛行起了胡旋舞,且舞技比她高的舞者大有人在,为什么再没有人愿意于皇宫中为帝王呈上这一绝技?
原来,这些不得言说的现状背后,还有着更悠远的故事。
当年玄宗皇帝的身边有美人杨玉环相伴,他的臣子中更有大将安禄山忠心耿耿。杨玉环和安禄山都是极爱胡旋舞和胡腾舞的,并且两个人也都能舞得超凡脱俗。杨玉环用胡地的舞蹈迷住了玄宗的心性,甚至连国家的战乱都再也不闻不顾;安禄山却用胡地的歌舞蒙上了帝王的眼睛,只消悄悄起兵便颠覆了整个朝代。可怜玄宗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的家国竟是葬送在这场娱乐当中。
后世人总是责备杨玉环美人误国,如果现在这位跳着胡旋舞的女子懂得这些往事,那就趁机把它唱给帝王听吧。歌舞升平不是好光景,国泰民安才算太平大道。哪怕教化了这一个君王,也算是普天下的大幸了。
惟愿看胡腾与胡旋的人,也能看得到舞姿背后的百态社会,这才不枉了这些舞者们的台下十年功。
庙堂上的旋律
隋唐时期的歌舞大曲中,必不可少的是“法曲”这一桥段。甚至在宫廷宴会中,法曲也总是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这是一曲优雅的清乐,不曾沾染人世间的点滴尘埃。尽管也总是被用来歌颂着盛世太平,但在法曲幽幽怨怨的倾诉中,仿佛总是能听得到它的不屑。它不屑于和世间的这些尘俗同流,更不屑于为了五斗米而折了腰身。法曲又名“法乐”,最初见于东晋《法显传》。这也就决定了它的态度。只因原是佛教法会之用而得了此名,这才让所有的倾诉都有了渊源。
加在法曲身上的传说,却要比人们的记忆古老许多:
法曲
元稹
吾闻黄帝鼓清角,弭伏熊罴舞玄鹤。
舜持干羽苗革心,尧用咸池凤巢阁。
大夏濩武皆象功,功多已讶玄功薄。
汉祖过沛亦有歌,秦王破阵非无作。
作之宗庙见艰难,作之军旅传糟粕。
明皇度曲多新态,宛转侵淫易沉著。
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羽衣号天落。
雅弄虽云已变乱,夷音未得相参错。
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
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
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
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
人们大抵都是知道这些传说的。在尚未开化的年代,皇帝就已经用七弦琴弹奏出了《清角曲》,只凭着几个音节的幻化,就足以把猛兽驯服,足以令身边的仙鹤翩翩而舞。而舜帝主天下的时候,为了使反叛的苗族归顺,在舞蹈大会上所有人都要拿着斧头和盾牌来彰显自己的威风。更不知,尧帝只弹奏了一曲黄帝当初甚是喜欢的《咸池》,就能够招引来天上的凤凰鸟栖在阁楼上筑巢。后来大禹、商汤以及周武王时期的音乐,多是用来表现武力征战,这却是可以起到震慑敌人之功,并且还可以形象地把帝王的卓越功绩写进乐曲之中,以供后世缅怀。
再把时间拉近一些,汉高祖刘邦也曾唱起过《大风歌》以表达自己的志向,而太宗皇帝亲作的《秦王破阵乐》更是魄力十足。这些都是在大典上可以经常听到的乐曲,子孙们也都可以从中了解到先人创下家国的艰难。由此,才会更珍惜当下的幸福。
然而,这些终归只是典礼上的颂歌,再隆重的仪式、再恢弘的乐曲也都是形式而已。若是把这些曲调用在行军打仗的时节,怕是根本就起不到激励人心的作用。可宗庙祭祀和行军作战却完全不同,在如此氛围下,必当有这种足以把人的思绪拉回到久远年代的乐调响起,才足以配祖宗恩德,以警后世儿孙莫要为了贪欲而误了国家。
只是如此具有教育意义的法曲,至此也走到了转折点。及至玄宗时候,他却写下不少婉转的乐调。在宗庙祭祀典礼上,再听不到当初的庄严和深沉了,人们甚至忘记了先祖创业时的不易。只因现实太过安逸,这才泯灭了内心中的霸王之气。
于是如同《赤白桃李花》之类的曲名虽是极尽浮艳之态,却也依旧成了如今法曲的主流。而那首《霓裳羽衣曲》更被世人传颂成是仙人之乐,这其中究竟包含着多少媚上的心态,也总是不值得再去多加追究了。世道本就已经变了,人们甚至都已经把庄严的乐曲和日常小曲完全混淆了,这样的王国还能够在世道上再矗立几多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