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白居易,是从不会如此感伤的。又何况是在歌舞氛围中,人们都只忙着推杯换盏,演员也正忙着踏准节奏摆动腰肢,没有一个人顾及到诗人的情思。只听得管乐吹得越来越急切,弦乐也弹得越来越欢快,舞蹈演员踏上着的节奏如同骤雨一般打击在高台上。人们欢呼着世间竟有如此动听的乐曲,再没有人去理会家事国事,只要此时这一份难得的愉悦,哪怕暂时迷住了心性,也总是禁止不住心中的激情。
然而白居易还是忧伤了。他自认为上了年岁,又因为身体多病,这种欢乐的故事再不属于他这般年老体衰的诗人了。他也曾有过青春年少,也曾在青台碧瓦堆里睡过风流觉。可岁月给自己留下的,只是一副苍老的躯壳,眼看着舞台上的欢快,自己却再动不得身。心有余,而力已不足。
留在心底的悲苦有谁知晓呢?还是暂且把这些快乐都留给眼前的人们吧,心事终归只是属于自己的,任何人来了也分争不了,却还要惹得他人忧愁。
在白居易之后,有一位叫李群玉的诗人曾在长沙欣赏完绿腰舞蹈之后,也写下了一首诗作。不同的是,虽是在观舞,白居易早就没有了高兴起来的心性。李群玉却不相同,他生性豪放,哪里肯如此轻易地错过这样一场盛世欢歌?因而在他的诗中,却极详细地描述了绿腰舞者的舞蹈服装和美妙舞姿。自古隐士爱风流,在李群玉的笔下,眼下的光景便是赋诗作乐的最好光景了。
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
李群玉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跳着绿腰舞的这个姑娘来自南国。生在南国的女儿,不止有一副姣好的容颜,更生得一身软骨,随着乐曲声飘摇在看台上,这便醉倒了浮世百生。这是一场秋末时分举行的盛大宴会,舞者不少,看者更多。偏偏只这一个跳绿腰舞的姑娘显得出众。远远看去,她身上的盛装像是天上的浮云一般,只消清风拂过,就足以带动腰肢摇曳起来,恰似一株青翠的香兰在努力生长。
人们都知道吴越之地盛产能歌善舞的女子,可那些吴越的歌女们见到了今日这个姑娘的绿腰舞后也都惊讶万分。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世上竟有人能像是游龙戏水一般舞起管弦之声,她们更没有想到在这世上还有人能在整整一首乐曲中不断变幻着身姿,低垂慢转好似浪中的荷叶,细碎零落的舞步像是飞雪飘扬在空中。如此舞姿哪里还是人间寻得到的传奇!
当乐曲渐盛,舞者也已臻癫狂,她身上缱绻的丝带再不着地上的半点尘埃。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只为了脱离俗世的困扰,回到太虚幻境中的本真。
终于,乐曲骤停,舞者降息。人们不觉眨着眼睛想要在舞台上再寻觅出一些痕迹,却只发现眼前早已经空空如也,只似大雁飞过的太空,清净得几近透明。
在这场绿腰舞中,舞者和观众都已经进入了另一片天地。此时,他们的脑海中再没有了现世的慌乱与安稳。一切都已经和你我无关了,只消一场绿腰,便足以欢娱了心志。
更欢娱的,一定是那些写出这些乐曲以及舞出如此意境的人儿了。
高宗皇帝是一位极晓音律的君王。据传,他只消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或者是鸟儿的婉转啼鸣,就能够随手做出一些动听的乐曲。这一年的春天,高宗于微风中偶得几声鸟叫,随即便着人做出一首《春莺啭》。后又为词曲配上了软舞,命一名舞女站在席子上进退旋转,直到一曲终了也不曾见舞者的脚步离开席子半寸。
后来,诗人张祜做了一首《春莺啭》,说的就是当年宫中尽兴观软舞的光景。在张祜的眼中,看尽的还是玄宗和杨贵妃时的奢靡。这样的故事都快要被人榨干了,人们还不忘再多加嘲讽一番。
春莺啭
张祜
兴庆池南柳未开,
太真先把一枝梅。
内人已唱春莺啭,
花下傞傞软舞来。
兴庆池岸边的柳树还没有完全变绿,杨贵妃就已经先折了一枝梅花。不待无花空折枝,这怕是杨玉环最终的宿命了。宫人们为了讨得玄宗和贵妃的欢心,也全都学着唱起了《春莺啭》,并在花下跳起了状如沉醉的软舞。一场盛世欢歌就此拉开序幕。
只是再华美的绿腰舞也只能用来娱了一时的心性,留待给这片江山的,只有千载余恨。一曲绿腰舞罢,不见了少时你侬我侬。只剩得白云空悠悠,犹在念着当年万户侯。
欢乐过后的悲伤,竟是痛彻心扉。
腰肢间的诱惑
柘枝舞在唐朝时分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传奇了。
在所有的诗歌中,有关于柘枝舞的语句要比其他舞蹈多出许多。似乎人们对此种艺术形式极为偏心,不论其服装、造型还是姿势、动作,在观者的眼中都渐渐长成了不灭的形态。尽管是从少数民族流传到中原的一种舞蹈形式,柘枝舞却以奇异的姿态盛开在唐王朝的土地上,成为这片王国中的奇葩。
相传,柘枝舞是从西域石国(今苏联中亚塔什干一带)传入中原的。初时为一女子独舞,因为舞姿矫健且节奏多变而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后来又逐渐演化成了更具有表现力的双人舞,名“双柘枝”,且以铿锵的鼓声为伴奏,使得原本就源自肃杀之地的舞蹈更具有了杀伤力。双柘枝舞动时,有二女童藏身于莲花中。当音乐声起,花瓣徐徐开放,只见帽施金铃的女童恰如仙子一般旋转于舞台上,柔美之态偏偏和胡风的诡异相衬,使得柘枝舞在当时得以技压群芳,再没有其他舞蹈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了。
再发展到后世的两宋,双柘枝又演化成了多人舞。只是舞者越多,原本只把目光聚于一人之身的光彩便再也寻不回来了。舞台上的光景仅仅只剩下人数堆砌起来的齐整,哪里还有当初胡地的风采可言?
要看柘枝舞,终须梦回大唐一场。
在白居易的五律《柘枝词》中,写的就是身为将军的官员又打马球又看柘枝舞的玩乐景况:
柘枝词
白居易
柳暗长廊合,花深小院开。
苍头铺锦褥,皓腕捧银杯。
绣帽珠稠缀,香衫袖窄裁。
将军拄毬杖,看按枯枝来。
这是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
柳枝已经密密地遮住了整条长廊。院子虽然不大,却已百花盛开。人世间的一切都争先恐后地向着主人报告春天的喜讯。这样的季节中,即便有再多的事情要处理,也总是能腾出闲暇时间看上一段歌舞,又或者可以打一场马球来舒活懒了一冬天的筋骨。
仆人们总是很懂主人的心思,就像是花儿总是很懂春雨的风情一般。主人刚刚打完马球回来,小院中早就已经铺好了用来表演柘枝舞的锦褥了。走廊两边齐齐地站满了侍女,她们全都手捧着装满美酒的银杯等着为主客斟满。这一场盛会中,有百花有春光,又有美人舞柘枝,也就差杯中美酒来助兴一场了。
跳柘枝舞的姑娘们头上带着缀满珍珠的绣帽,身上穿的是窄袖的胡服,只等着将军一声令下,鼓声响起,她们便要开始这一场表演了。
不只是客人们,连主人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场源自胡地的柘枝舞。主人甚至连打马球的球杆都顾不上收起来,坐都不愿意坐下,干脆站在一边拄着球杆就看了这场舞蹈。
人们被柘枝舞的舞姿惊艳着,却也更对舞者的容貌多出几分赏识。跳舞的女子总是生得姣好,由此才更衬得舞姿的脱俗。白居易曾有一次和刘禹锡一起观赏了一场柘枝舞,只因舞者令人心动,他便当即作《柘枝妓》一首,以表心中感叹:
柘枝妓
白居易
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
看即曲终留不住,云飘雨送向阳台。
红毯早已铺就,大幕即将拉开,只等待鼓响三下,万众期待的柘枝舞就要上演了。为了让客人们更好地欣赏这一场表演,主人的妃子特意挑选上好的红蜡烛用来照明。再偷眼看一下幕后,跳柘枝舞的女子们全都穿着紫色的绸衫,肩并肩站在上场的入口处,等待为眼前的客人们表演一场难得一见的华美。
于是在众人的期待中,这场柘枝舞终于露出了真容。
只见舞者随着鼓声的节奏扭动起腰肢,她们身上垂下来的装饰有花钿的腰带却比风儿还要飘摇,帽子上的金铃铛更是响个不停。在红烛的映照下,这些女子面庞更显洁净。偶然一次的四目相对,竟要把观者看得面红耳赤。她们在舞台上跳跃着,完全顾不得舞台下响起了多少掌声,甚至乐曲都已经终了了,她们也还依旧在舞动着身体,只为看客们尚不曾满足的心性。
只是再美的事物,也终得有结束的时候。当舞者退下台之后,各人也俱都从刚才迭起的高潮中退回到现实中。再张眼四望,面前的杯盏还没有动一下,可舞台上却已经空空如也了。刚才的欢娱再无处去寻踪影,只恰似云清雨淡般掠过了天空,留给观者的也只有回味起来的绝美,和这一纸说不尽的诗词。
看罢白居易对柘枝舞的赞赏,刘禹锡也耐不住了言说的欲念。他随即和诗一首,也说出了自己眼中这场柘枝舞表演的盛况:
和乐天柘枝
刘禹锡
柘枝本出楚王家,玉面添娇舞态奢。
松鬓改梳鸾凤髻,新衫别织斗鸡纱。
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
画筵曲罢辞归去,便随王母上烟霞。
刘禹锡不似白居易那般犹抱琵琶半遮面,他直白地说起了有关于柘枝舞的前世今生,更毫不遮掩地欣赏着柘枝舞的舞者。毕竟她们才是整场舞蹈的灵魂,少却了这一份娇媚的面庞,真不知还有几人愿意回头再看一看柘枝舞的表演。
柘枝舞原是出自楚国王家,舞女们的面容各个美艳,甚至因为这些面庞而使舞姿更显得优美且极尽诱惑之态。为了这场表演,她们一改平时挽着的蓬松发髻,全都把头发挽出一个更具有吉祥意味的鸾凤髻。人靠衣装,舞者身上穿的服装自然也是不能忽视的。这些女孩子都穿的是斗鸡花纹的薄纱制成的新绸衫,当那如同杨柳一般的软腰搬动起来的时候,只消些微汗珠就湿透了身上的薄衫。如此,反倒又多出几分娇柔,以及几分妩媚。舞者用心,看者也动情,谁还会去在意衣服是不是已经湿透?人人都只盼着乐曲不停,眼前的舞步才会一直跳下去,只舞得人连心儿都要跟着一起飞升到天庭中去了。
当乐曲再也没有了下文的时候,舞者也是该离开脚下这片红毯了。可美人虽然已去,留在观者心中的记忆却要永驻了。又或者,人人都想着她们可能是王母娘娘派来人间的仙女,只因这一场盛宴才做出这些讨人的舞姿。既然已经终了,她们必定也是要回到王母身边的,又或者回头讪笑起看客的百态。
再兼三两杯酒下肚,人人也都你我各自讥讽一番,这才悻悻忘了刚才的光景,遂又为了酒肉欢呼起来。
看客们忘不了的,终是舞者的容颜。只因柘枝舞是极重视舞者面部化妆的。她们的眉毛要浓重地描出来,并且还要在两眉间放上花钿以尽诱惑。脚上穿的是极为柔软的红锦靴子,头上戴的则是卷檐高胡帽,在舞蹈时脸上还要呈现出各种不同姿态的丰富表情。这一番打扮与中原之风截然不同。人们不仅讶异于柘枝舞的舞步,他们总是先被这种奇异的装束吸引住匆匆的脚步,进而口口相传,这才有了柘枝舞在唐王朝时的风行。
于是,再美的舞蹈此时也只沦为了一场男人和女人之间关乎情与爱的游戏了。难怪唐末的诗人徐凝在《宫中曲》一诗中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拓枝舞演员化妆时的模样,偏偏是把王公贵族的争风吃醋讽刺了一番:
宫中曲(其二)
徐凝
身轻入宠尽恩私,
腰细偏能舞柘枝。
一日新妆抛旧样,
六宫争画黑烟眉。
这是一位善于跳柘枝舞的妃子。每当她起舞的时候,皇帝必定会被他的轻盈舞态吸引住。可他的眼光却是只落在了美人扭动的腰肢上,哪里还顾得上这场异域的舞蹈是不是真的如同传说中那般惊艳。
这一天,妃子又给自己画上了浓重的舞妆,只为了能够再一次吸引住皇帝的目光。皇宫中的故事,说来道去也总是一个男人和数不尽的女人之间的风流艳事。一朝得宠幸,必会沦为万人眼中钉。只是其他宫妃们并不敢过多声张,她们私下里也都偷偷地学着这位妃子的模样给自己画上柘枝舞的妆彩,只是为了求得皇帝的偶然一瞥,也把自己看进心中。
可怜的是,曾几何时,胡地的装束竟然在中原大地成了流行。这个民族什么时候又甘于向着茹毛饮血的方向俯下了身躯?
再美的柘枝舞也失去了魂魄。人们依旧如同往昔一般陷入了对美人的狂热中,早就忘记了当初几近亡国的教训。太平盛世果真是最容易消磨心志的,柘枝舞跳得再好又怎样,匹夫都已经忘记了亡国恨,歌女也只想着看客的宠幸之态,这又是一片奢靡的光景了。
于是世事轮回,再说不尽这场风流事。
霓裳羽衣忆往昔
再极盛的歌舞,怕也夺不过霓裳羽衣的名号。普天之大,又能从何处再寻一个君王可以做得如此歌舞?虽然后世人多愿意把玄宗的亡国事安置在美人玉环身上,可若是没有了眼下的美人,若是没有了这场旷古的情事,大概也就再没有霓裳羽衣的诞生了
天底下的情事,总是要从娇艳动人开始说起。
或许只是因为在茫茫人海中多了一次回眸,才注定了今生的纠缠不休。玄宗得见杨玉环,是在咸宜公主的婚礼上。当时,咸宜公主的胞弟寿王李瑁对杨玉环一见钟情,并在武惠妃的帮助下使得玄宗册封杨玉环为寿王妃。历史似乎想要开尽玩笑,此时的杨玉环竟然和李瑁成就了一对美满婚姻。
然而自打第一眼看见如此美人,玄宗的心里就再没有了家国,甚至连子嗣和伦理都统统抛到了一边。只为了这一场倾国倾城貌,玄宗便也在暗地里使了一些手段。后来,杨玉环以出家道士的名义被玄宗招入宫中。直到天宝四年,玄宗才真正把其册封为自己的妃子。
二人之间的爱情也终于有了结果。不论过程如何,在他们倆看来,当下的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于是,盛世王朝便开始围着一个丰腴的女人打转,普天下的人再不知道当今君王的姓氏,而只记得云中飞骑送荔枝的艳谈。
玄宗是极晓音律的一位帝王,杨玉环也有着非一般的歌舞之技。贵妃身边有一个叫张云容的侍女,她不但生得丽质,在贵妃的调教下更舞得一身好姿态。这一日,玄宗和贵妃两人出游,席中偶发了兴致,便要张云容舞一段霓裳羽衣。她们主仆皆知道,霓裳羽衣是君王最爱的舞蹈,贵妃有意为之,张云容自然也不敢懈怠。一曲舞罢,杨贵妃偏偏更发了兴致,她随即作诗一首,以尽玄宗尚未消退的绵绵之情:
赠张云容舞
杨玉环
罗袖动香香不已,
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
嫩柳池边初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