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再逃不出预料一般,安禄山领导的那场战乱爆发了。自此后,普天的乐曲更是别有不同。只因安禄山是胡人,胡地的曲风也因此在中原开始盛行起来。不仅如此,胡人的服饰、食物等在长安和洛阳城中更是随处可见,汉族的妇女们也都开始学着胡人的样子舞起了胡地的乐曲。整个王朝像是换了一种风貌,再听不到当初曲调的激昂,更不见后来乐曲的婉转,只有羌笛幽咽,只有如《春莺啭》这样的曲子一遍遍回响着,唱到结尾的时候更让人悲伤不已。
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中,胡地的风潮完全成了汉地的主宰。如此改天换地的模样,究竟是好是坏,也只能留给历史去评说。只要百姓安居,唱什么样的乐曲不都是有着同样的心性吗?
就像是法曲原本只是寺庙之中祭祀所用,虽然后来被用作了国家在宗庙之上祭祀祖先的礼仪,却仍少不了说尽当世人的生活。时代在变,世人自然也在变,不同的只是各自的口味,不变的却是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一份对美好生活的希冀。
只是安史之乱后,胡乐于中原地区大盛的状况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这总是要和大唐国势日渐衰微的情形联系起来的。一个连自己的文化都再保不齐的国度,又凭借什么去安保天下百姓?
因而,白居易也写了一首《法曲》诗,一字一句都在倾诉着世道衰微,控诉着盛世再不逢明君的凄凉:
法曲
白居易
法曲法曲歌大定,积德重熙有余庆。
永徽之人舞而咏,法曲法曲舞霓裳。
政和世理音洋洋,开元之人乐且康。
法曲法曲歌堂堂,堂堂之庆垂无疆。
中宗肃宗复鸿业,唐祚中兴万万叶。
法曲法曲合夷歌,夷声邪乱华声和。
以乱干和天宝末,明年胡尘犯宫阙。
乃知法曲本华风,苟能审音与政通。
一从胡曲相参错,不辨兴衰与哀乐。
愿求牙旷正华音,不令夷夏相交侵。
看到当今天下形势,人们便不自觉地追诉起唐高宗永徽年间的往事。那年节盛行的法曲是《一戎大定乐》,每一个曲调都在说着朝廷恩泽广博、太平天下、百姓乐业安居。即便是后来玄宗极为推崇的霓裳羽衣,也总是可以算作是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的典范。到了唐中宗以及肃宗时期,国家迎来了难得的中兴,那时盛行的法曲是《堂堂》,虽没有当初开国平天下的气魄,却也有着祝愿大唐王朝千秋万代的美好。惟独一曲胡乐从西域传来,整个王朝都被它酥软了身形。
直到胡人安禄山引发的战乱颠覆百姓的家国,人们至此才明白,法曲的背后承载的原来是中华民族的悠远传统,这些曲调无不是在讲着政治的得失和国家的兴衰。属于汉民族的事情,现如今却被胡乐给搅乱了,如此还如何从法曲中去辨别自己祖先的往事,以及遥想自己民族的未来?只可惜,现世再不得如俞伯牙、师旷等通晓乐律的人来改变现状,这才使得胡乐在中原之地肆意横行,人们怕是这一生都再难听到自己的历史和传统了。
这难道还不应该是一份悲哀?
悲哀的是,人人都尚且以胡乐为喜好,却不知自己早已经扔下了背后的千年历史。这就像是把自己的身影丢弃掉一样,再摇曳的身姿终也只能落得一片孤单。世人忘记的,是记忆中最宝贵的往事,即便有再多的闪回,也终不会重新捡起。
一个王朝的国君如此,整个王朝的百姓如此,未来还能留下多少期待值的有心之士心仰望?庙堂上的法曲如同一位老人般,不急不慢地讲着往事,只是世人再没有了停下脚步去耐心听一听的心性。故事至此便断了,只催得懂得这些风尘的人儿落下更多泪珠,可终也再浇不开盛世繁荣花。于此,也就更催得人泪下几多。
一场自修事
匣中琴
于武陵
世人无正心,虫网匣中琴。
何以经时废,非为娱耳音。
独令高韵在,谁感隙尘深。
应是南风曲,声声不合今。
有关于琴的故事,多多少少已经被世人蒙上了一层灰尘,在历史的长河中再寻觅不到它原本的模样。
七弦琴是最古老的乐器,相传为伏羲所创。《史记》中的记载虽然抛开了这些神话色彩,却也提到七弦琴的创生不晚于舜禹。这一历尽了人类历史风霜的乐器更像是一位满肚子都是故事的老者,每当弹奏起来,总是如泣如诉。就连《诗经》中也说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在琴的身上,承载着多少华夏儿女的胸怀和志向。只可惜,世人再也听不懂幽幽琴声中的故事了。
不仅琴声再无人听,甚至连那些附加在琴声背后的道德准则都已被荒废。古有伯牙摔琴为子期,可现如今的世道上哪里还能寻得到听得懂琴声的“钟子期”呢?既然如此,反倒不如把这张心爱的七弦琴放到匣子里,哪怕是任凭虫子结上了网,也不会有重新去弹奏的心思了。再动人的乐曲,于茫茫人海中也寻不到知音,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孤寂!
更何况,本不是人们听不懂琴声幽咽,而是世人根本没有心思去向往着这一份清幽。人们不知道,自己的心坎上早已经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垢,他们反倒回过头来讥讽弹琴之人处处不合今制。既然如此,还是罢了,纵有再高的技艺也不要去拨动那琴弦,否则也只是落得自己伤心。
这份心情,竟是如此落寞。一个尚且守着古制的人,却被世人当成是异类。他们看不惯他的风月,他们听不懂他的高雅,他们甚至都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不会为着生活操忙。或许果真是世风日下了,人们的眼中只剩下有功名利禄,再不见山高云清轻抚琴的好日子,书本里面的古事也只能变作毫无情感的方块字,徒徒地说着自己的一生,却和这个世道再无半点瓜葛。
于是,弹琴之人也绝了心性,只因寻觅不到半个知音。
这果真是一场凄凉事。想当年,只消一曲《凤求凰》便足以成就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悱恻爱情。哪里有什么门当户对,哪里有什么媒妁之言,偏偏就因为动了对方的心性,即便前面是火海刀山,也绝不会慢了身形。
弹琴之人得一知音,便是一生之幸了。
诗人李冶曾听过萧叔子弹了一曲《三峡流泉》。这是晋代阮籍作的曲子,当初弹奏的时候,他的侄儿阮咸却是百听不厌!当萧叔子一曲终了,李冶也早已深深地被打动。她作了一首《从萧叔子听弹琴赋得三峡流泉歌》,以述这首曲子给她留下的点滴意境:
从萧叔子听弹琴赋得三峡流泉歌
李冶
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泉常自闻。
玉琴弹出转寥夐,直是当时梦里听。
三峡迢迢几千里,一时流入幽闺里。
巨石崩崖指下生,飞泉走浪弦中起。
初疑愤怒含雷风,又似呜咽流不通。
回湍曲濑势将尽,时复滴沥平沙中。
忆昔阮公为此曲,能令仲容听不足。
一弹既罢复一弹,愿作流泉镇相续。
李冶本是道士,又兼是个女子,因而也就能更真切地感受到曲子中的故事。且不论是否各人听得不同滋味,单单只因为得了一个知音,李冶和萧叔子两人也都俱是受益匪浅。
这曲子说的是一个妇人的心事。若要寻得她的住处,就要动身前往云遮雾绕的巫山深处。在这里,可以时常听着泉水流经巫山之石而发出的叮咚声,就像是用这张琴弹奏出来的乐曲一般,每次梦回都觉得异常空远。
琴弦响动,却似三峡之中正在流动的江水一般,辗转千里才最终落在了闺房中。轻轻地,不敢吵醒屋里的梦中人。大概是不小心碰掉了什么,这一声乍响,又像是江水激起千层浪,愤怒着想要吞掉山上的巨石,可终因为流水无力阻青山而放弃了希望。刚刚的激情变作了呜咽,扰得人再无心睡眠。前途漫漫,怎舍得下就此别离了心上人?
于是果真就静下去了。刚刚那场汹涌的波涛现在却寂寂地伏在沙滩上,莽撞的挣扎已经耗去它大半气力。那妇人还在闺房中等待着,等着她的情郎溯流而上回到当初相约的地方。可是充满了心底的这份希望也只能够留给眼前的三峡水去裁夺了,但愿它们能顺着水流寻到一个落脚地,安安稳稳地过了现世,也不枉在心中珍藏了轮回若干。
巫山水流长,不及念情郎。
谁人不知,这个许身道门的女子也动了心性,因而才会在曲罢后说出了这些伤心事。但曲子是不能再听了,否则若果真惹起了成片的思念,又该作何处置?
曲高总和寡,这多少也成了一种无奈。
及至唐初,琴曲在民间还有着和一定的社会基础。后来却因为西域文化的渐入,人们也纷纷投入到琵琶的怀抱,再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去听一首古调了。世事变迁,总叫有心人多出几分无奈。
听弹琴
刘长卿
泠泠七弦上,
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
今人多不弹。
若是有人再弹起,七弦琴依旧会泠泠作响,不曾因为人们的冷落而变了音色。但弹琴的人都知道,自己手中的这张琴是越弹越有灵性的。长久不碰触,即便声音如故,在情感上也会觉得晦涩许多。一曲《风入松》作罢,虽然技艺还算熟练,可风吹松林阵阵涛的意境已经清冷许多了。就像是曾经围坐在身边听人弹琴的光景似的,早已变作了昨日的斜阳,一去不曾复返。再高雅的曲调,也禁不住这等寂寞。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倒还不如草草地把琴收拾起来,再也不碰它了。或许在人生终年的时节,就把此等往事情怀随着黄土一并葬了,也省得在俗世中沾污了心性。于是再复奏一曲,当成是最后的悲歌吧!一曲绝响,断了心肠。
画外诗情
唐朝时分的画作出现了前朝各代均没有的一个改革。此前,一幅画作最多也只能算得上精美,除此外再无其他言辞可以多加修饰。惟独到了这一个盛世,人们渐渐喜欢上在画作旁边偶附小诗。又或者,因为看到了某一得心的画作,单单于他处另作诗一首,以表自己对纸上山水的动情。
这些都是空前的。人们再不满足于自己的眼界被一纸丹青局限住。纵然身是困住的,却唯有思想还能自由驰骋。或许只需要一处不经意的点睛,就能让观者的心绪飞跃过万千重的青山,只因画者和观者的心神交回,这才于世间觅得了知音所在。
这是最难得的事情。懂得欣赏的人,总是不会用单纯的“好”或者“不好”来评断一幅作品的。眼前的佳作展现的不只是山水,更是执笔人心中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或是了无征战,或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懂得这一番心境的人,在他们的心底自然也有着一个未知的去处和这里是相通的。及至眼神交汇,从彼此那汪清澈的眸子中看到的倒影,竟也都在说着各自心底的沧桑。
其实不是人儿无情,只因被纸浆浸染过的水墨上没有触动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这才假装毫无表情地掠过了对方的一片用心。也许此后会找一个背人的角落,静静地写下一些字句,说不尽的总是心底的那些往事。画者怕人知晓自己心中的向往,这才默默地把它作在纸上,不曾发一语;诗者自是也怕人知晓了自己心底的忧愁,这才静静地一字一句吐露着衷肠,兀自欣赏。
一个沉默,一个痴笑,这正是应了彼此心中的景致,于是再多几杯美酒下肚也不会觉出醉意。又或者,醉了的岂止是杯中酒?
王昌龄便曾因着一副江淮山水名胜的画作而动起了心绪。他作了一首《观江淮名胜图》,声声真切地念起了心中的旧梦。这样的诗作,是只敢于拿给画者看的。他人更不解风情,惟独还会讪笑作者是个痴儿。
观江淮名胜图
王昌龄
刻意吟云山,尤知隐沦妙。
远公何为者,再诣临海峤。
而我高其风,披图得遗照。
援毫无逃境,遂展千里眺。
淡扫荆门烟,明标赤城烧。
青葱林间岭,隐见淮海徼。
但指香炉顶,无闻白猿啸。
沙门既云灭,独往岂殊调。
感对怀拂衣,胡宁事渔钓。
安期始遗舄,千古谢荣耀。
投迹庶可齐,沧浪有孤棹。
只因画作是有关于吟咏云雾山水的,这才使人对隐士的生活多了一份向往,以及几分留恋。那是一位出家修行的僧人,没有人知晓他为什么总是要来到陡峭的山崖边,每日只观望着茫茫无际的沧海。从那双灰色的眸子中,总是能看到一个人的心性。在如此环境下生活,又怎么会惹上世俗的尘埃呢?只因画者技艺高超,更使得人们极力想要把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在眼底。可那僧人却偏偏独立山头,不曾为身边的一草一木欢喜悲忧过。他绕过了这些扰人心的细小之处,只是把目光投放在奔流不息的江水上,透出一层薄雾远观青山,隔着几重水气近看岁月。
再顺着山岭上密密麻麻的树林往上看,隐约可以瞧得见长江和淮河的入海口。又有庐山的香炉峰被笼罩在一片翠绿下,仿佛又听得见猿猴的鸣叫声从这张薄纸背后传出来了。
看到此,诗人再禁受不住心中的折磨了。于乱世之中做隐者总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隐修之地好寻,难得的是那一片闲情。再不理人世间的纠葛,再不管尘俗中的忧虑,每天只是垂钓为乐,便足以尽了人生之兴。
想当年,仙人安期生谢绝了秦始皇赏赐的金银珠宝,以及绝世荣誉,只留下来一双赤玉鞋后便再无踪迹。如果有机会能与仙人安期生再相遇的话,是一定跟着他要乘着这片孤舟离开人世间的。又或者哪怕只是如同画中僧人一般,只需矗立一望,也足以忘尽了前世今生的轮回苦事。山水本清净,何苦扰自然!
这果真是遇到了知心人了,否则又怎么会从简简单单的一幅画作中读出这样许多故事呢?但岑参却不明白,画作终归只是画作,即便满是悠远的情调,终也脱不开俗世人的追捧。隐者留名,不也正是一种讽刺?这个世上,没有人是不需要观众的,哪怕孤芳自赏,自己也会是唯一的观者。
清修之事,也只是图得一片心静罢了。就像是作画之人,他虽是绘出了如此景象,却依旧痴恋在红尘中,与各自的红颜卿卿我我。这本是一幅画,也只是一时的心境,何必要当真?
看得真切的,恐怕只有画中的那位出家人了。不识真面目,大概是因为身在山外不识山。盛唐时期的景云僧人写了一首《画松》,从他的字眼中人们却并没有大不同。世界本就如此,何必还要他多说上几句无用话?然而人们是不明了的是,偏偏如此笨拙的姿态才是本真。
画松
景云
画松一似真松树,
且待寻思记得无?
曾在天台山上见,
石桥南畔第三株。
只是一眼,就爱上了这棵青松。
于记忆中追寻一番,仿佛真的在哪里曾邂逅过如此光景,但又着实想不起来了。只是话已出口,若不寻出个缘由来,怕是难以舍得下这脸面。人都说出家人总爱云游四方,那就且把这棵松树当成是曾在天台上见过的那株吧。若有人再要细问,便答说是石桥南面的第三株。
说罢,自己都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其实谁又能记得准确呢?这本就是一棵松树,这也本是一幅画作而已,你我眼中看的岂会相同?无非只是各自品咂一番,有心者说说自己的心事,有情者念念自己的情事,他一个出家修行的老人也就信口胡诌一番,乐得大家开怀。何必非要把这画作、这言谈都当成是一件正经事来对待呢?生活中的闲杂事情太多了,唯有吃饱饭后再大梦一场才是唯一要做的正经事情。修行,也正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念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