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于是笑道:“宫保真是身在江湖心在魏阙呀!现在姜太公可以收起钓竿,登坛拜相了。”
袁世凯放声大笑,又立即收起笑容说:“文王没有访贤之前,姜太公是不会收起鱼竿的。”杨度明白,他这话含有向朝廷讨价还价的意味儿。
一个侍卫走来向袁世凯请安。袁世凯问他:“有事么?”那侍卫说:“大人可有话吩咐?”
这侍卫好怪,他一面回袁世凯的问话,眼睛却滴溜溜转着打量杨度。
杨度正感到奇怪,只听袁世凯温和地对侍卫说:“我没有什么话吩咐你。”又指着杨度对他说:“呶,这位是杨先生,是庆亲王奕劻王爷派来的。啊,没有事,你就下去吧!”
侍卫又瞟了杨度一眼,才慢慢退出。
杨度奇怪:这个侍卫怎么这样无礼?老袁对他为什么如此宽容?
后来袁克定告诉杨度:这个侍卫是善耆派来的,明是保护袁宫保,实是暗中监视的坐探。好在袁宫保已收买了他,他叫袁得亮,袁宫保就把他认作本家。这个坐探每月向善耆写的关于袁宫保行动的密报,还是洹上村的幕僚代他写的呢。
当下袁世凯请杨度来到他的花园。园名“养寿园”,有花树蒙茸的假山,假山下有引进洹水汇成的一个很大的池子。池中种植了荷花,还养有鱼蟹。
这时荷花早已凋残,池边几十盆菊花,绽黄吐白,开得正盛。袁世凯邀杨度上船,叫人划着来到水心亭。亭上设有桌椅,袁世凯命人摆下酒菜,与杨度且吃且谈。
席上的菜肴,有池中自产的螃蟹,有袁世凯的二姨太太做的拿手菜:熏鱼。跑上房的小厮划着船往返送酒送菜。
在周围没有别人时,杨度前身微倾,手上转动着酒杯,献计道:
“这次武昌起义的炮火震动了全国,摄政王是个庸才,毫无主张,他派荫昌督师,前往武汉作战。荫昌统率的北洋军两镇,都是宫保的老部下。朝廷猜忌北洋军,但除了北洋军,又无兵可用。在奕劻内阁成员中,奕劻,那桐,徐世昌都认为非宫保出山,不能匡济时艰。在这种局势下,宫保倒不必忙于出山,倒是应该继续吟诗钓鱼。不要说文王没有访贤,即便文王来访贤,也要向他提出出山条件。这条件,就是要求开国会,成立责任内阁,开放党禁,为真正实行君主立宪打好基础。”
杨度从推行宪政着眼说了这番话,袁世凯从夺取朝政大权着眼听得很有兴味。他半仰在椅子上,微眯着眼睛,满意地点头道:“哦,是呵,本来我归隐林泉,早已无心过问朝政。不过,眼看着大局糜烂,我也寝食不安。但目前这样,只是任命我为湖广总督,作为荫昌的副帅,处处掣肘,又能做成什么事情?”他眉头微锁,重新坐好,带着感伤的神气,继续说:“我也很为难,在这危急之秋,提条件要挟朝廷,我也是于心不忍的。”
袁世凯装出进退两难的样子,口口声声不忍要挟朝廷,其实,他早已用行动进行要挟了。他拒不赴任,理由是“足疾未愈”,他用这话回敬当初驱逐出京时说他“现患足疾”那个话。同时他的老部下冯国璋,奉荫昌之命开往武汉作战,在进军的路上,冯国璋秘密来见袁世凯,向他请示机宜。袁世凯的指示是:“慢慢走,等等看!”他要冯国璋按兵不进,弄得朝廷干着急,却无可奈何。
袁世凯虽是隐居,这里却有特设的电报房。这时电报房送来一份电报,是徐世昌打来的,电报说,他正在前来洹上村途中。
杨度听说徐世昌要来,笑道:“我还没有回京复命,朝廷又派协理大臣前来,可见朝廷请宫保出山,是十分火急呀。徐相国固然比不得文王,但是他一来,宫保倒有文章可做啰。我在京听说,荫昌受命督师,他在朝房对人说,‘要我去督师?真见鬼!我一个人也没有,谁听我的?我用什么打?用拳头打还是用脚踢?’看来北洋军没人听他的。再说,徐相国也是宫保一手提拔的人,让他以协理大臣的身份,转达宫保出山的条件最合适。我想,可以把条件再完善一下:第一、必须由宫保出任总理大臣,组织责任内阁,拥有调动指挥军队的全权;第二、必须开放党禁,宽待武昌起事人员。没有第一条,就谈不到立宪;没有第二条,就谈不到民主。目前,只有民主立宪,可以救中国。”
袁世凯仍然没有立即表态,转望着池水在思索。
杨度也沉默着,他一会儿望望袁世凯那张肥胖苍白善于变化的脸,一会儿望望游在水上表面从容脚下紧张划水的鸭子,不禁思绪起伏……
他从目前局势想到黄兴,听说黄兴已到武昌,被推举为国民军战时总司令。他的耳际仿佛听到了武昌起义的炮声,眼前仿佛飘动着黄鹤楼上的十八星旗(象征十八行省),还仿佛看到浑身都是活力的黄兴,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巡视战地……
黄兴的叱咤风云,激励着他也要拿出救国行动来。他向袁世凯建议开放党禁这一条,如果能被采纳,那么,他觉得,他对黄兴和孙中山,甚至对杨笃生和陈天华这些朋友,也就问心无愧了。
袁世凯也有自己的考虑:他并不同情革命党,但革命党声势日益浩大,用兵进剿,未必能操胜券。既然朝廷也主张剿抚并施,他未尝不可以提出开放党禁这一条。因为这样,既可以笼络革命党,又可以利用革命党挟制朝廷,那样,组成责任内阁,大权独揽,就可以水到渠成。这样想着,他转过脸来望着沉思中的杨度说:“好吧,等菊人(徐世昌的字)来了,我和他再仔细斟酌一下。”
这天晚上,袁世凯命人放电影招待客人,电影是一个闹鬼的故事。
杨度发现,那姓袁的侍卫也在看电影,就坐在后面一个角落里。那一双在黑暗中闪动的眼睛,诡秘的行动,多像个鬼影儿!处处是鬼呵!朝廷一面敦促老袁出山,一面还没有放弃对他的监视,朝廷怀着鬼胎,又怎么怪老袁也对朝廷弄鬼呢?
第二天,袁克定到车站迎接徐世昌。
徐世昌带了一批随员来到洹上村,没有休息就和袁世凯单独秘密商谈了很久。
他们的密谈,杨度没有参加,一是身份和地位不同,二是他和袁世凯的私交,还没有袁徐的私交深。
在欢迎徐世昌的筵席上,杨度被邀参加。
玲珑剔透素有“水晶球”之称的徐世昌和机诈权变素有“活曹操”之称的袁世凯,似乎已经达成默契,在席上都绝口不谈出山的事。杨度也不便冒昧询问,只好找些听来的趣闻,在席上闲谈凑趣。
杨度像是漫不经心地闲扯,他说:“革命党报纸主要反对满族大臣,对汉族大臣并不一律反对。袁宫保被罢免出京不久,朝廷又组织了皇族内阁,为此,香港一家报纸广泛征联,出联是:‘未离乳臭先排汉’,就是骂朝廷排斥汉族大臣。”
杨度注意到徐世昌的反应是谨慎的,甚至干咳两声,眼睛望着别处,装作没有听清;袁世凯脸上刚绽开笑纹,又立即收住。杨度明白了,他们都意识到“未离乳臭”是指溥仪皇帝的。他们可以在个人利益上要挟朝廷,却不愿在闲谈中对小皇帝稍涉不敬。
杨度再不谈出联,立即转到征联情况,他说:“新加坡,槟榔屿,仰光,檀香山,旧金山,都有报纸代为募集下联,征到的下联,达十万条以上,也说明还是受到广泛关注的。”
“有好的下联么?”进士出身的徐世昌,终于憋不住要问。
杨度不便再说那些辱骂朝廷的下联,便回忆着说:“倒也有些好联,涉及闺情的,如‘才近脂香已醉人’,对仗工整;讽刺时政的,如‘饱载腰缠尚剥民’,也不错;还有以滑稽取胜的,如‘既扯皮条又捉奸’;以运用成句取胜的,如‘既减容光总为郎’,都有些意思。最近武昌闹事,报上又有新下联:‘吓得魂飞忽做王’,是指黎元洪以朝廷命官,怕被革命党枪毙,藏到床底下吓得魂飞魄散,却被革命党拉出来,要他做革命军的都督。”
徐世昌听着,含笑点头道:“革命党也好可笑,闹腾起来了,却连个头领也没有,临时拉一个官军头领做头领。”他转脸望着袁世凯,像是有意提醒他,“这样看来,开放党禁,说不定革命党也会……”他没有找到适当的词儿表达他的意思,说了一半便打住了。
袁世凯一直专注地听着,没有言语,他明白徐世昌没有说出的那层意思:作为官军协统的黎元洪,可以被革命党推为都督;自己开放党禁,更有可能受到革命党的拥戴。那么,乘朝廷之危,利用革命党的轻率幼稚,来个浑水摸鱼,不正是个人夺取军政大权的大好时机么!
)第十一节 京沪往来
杨度回到北京以后,北京天天出现光怪陆离的新奇景象。
在黄尘滚滚的大街上,全副仪仗的绿呢官轿的行列,经常被疾驰而来的西式马车,冲得七零八落。从前官员们总是全副顶戴袍褂,现在穿短制服的越来越多。由于各省响应武昌起义,纷纷宣布独立,许多清朝督抚都已摘下红顶花领,穿上革命军都督的制服,所以京官们也大赶时髦。
本来官员们都在脑后拖一条辫子,到外国求学的学生,早已剪了辫子,归国求官,还要装条假辫子装门面。现在有些人索性不装假辫子,有人还剃光了头,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各种场合。各省来京的议员,有人竟敢在酒楼茶馆,大声讥谈朝政。北京报纸上居然有人写文章,敢于公开揭发奕劻的贪污数字……
社会风气在变化,政局在变化,旧的在崩溃,新的正以畸形儿的古怪形式出现。
朝廷终于被迫接受了袁世凯的出山条件。袁世凯回到北京,做了内阁总理大臣,组成所谓责任内阁。
杨度在新阁中做了学部副大臣。
这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蓬勃发展的年代,是爱新觉罗皇朝摇摇欲坠的年代。杨度作为旧官僚集团的成员之一,又是朝臣中主张立宪的代表人物,命运也随着时代的风风雨雨而变化不定。忽而是破格擢用,还到颐和园主持立宪讲座;忽而是受到弹劾,几乎险遭不测;忽而时来运转,爬上更高的官位。他的命运,几乎处处都与他的袁宫保休戚相关。从此,他像一株藤类植物,完完全全依附在袁宫保那棵大树上了。
他的官做大了,便派老王头回湘潭接家属来京。
家属还没到,在袁世凯授意下,他要前往上海。
在东城石大人胡同的原外务部,成了内阁总理大臣临时办公的地方。杨度奉召来到这里,一进总理大臣办公室,便觉一股热流迎面扑来。刚进入冬季,室内已生了炉子,温度很高。
室内客人很多: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有的围拢老袁谈话。老袁重新出山,玩的又是“责任内阁”这样的新玩意儿,所以官威也似乎少了些,不太讲究等级森严。
袁世凯坐在沙发上,制服笔挺,额上不断沁着汗珠,却为了保持仪容,不肯脱衣服,只好由当差的不断送手巾擦汗。
他见杨度进来,挥手让坐。
等杨度坐下,袁世凯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和南方革命党举行谈判,少川(唐绍仪)是全权代表,杏城(杨士琦)是首席随员,他们就要动身前往汉口。谈判能否成功,还难说。晳子,你和孙中山黄兴都有交情,我想请你也走一趟。少川他们负责会议桌上的事,你在会议桌以外,和孙中山黄兴多进行一些私人接触,这样对谈判是有利的。”
杨度略一思索,答道:“听说孙中山在海外尚未归国,黄兴也不在汉口,是否让少川他们先走一步,听听谈判结果,我再动身前往呢?”
袁世凯点点头,转向侍立一旁的大儿子——袁克定问:“你和汪兆铭商量得怎样了?”
袁克定忙答道:“儿和兆铭弟都已经谈妥啦。”说着向旁边张望一下,像搜寻一个人。旁边那人正用眼睛睃着这边,立即踮着脚走过来,恭敬地站着等候问话。
杨度见那人面如敷粉,举止娴雅,认出是汪精卫,笑着招呼:“精卫兄也在这儿呀!”
汪精卫转过脸来,向杨度笑着点头。
汪兆铭,字精卫,广东番禺人。他在东京留学时,和杨度是同班同学,杨度知道,汪精卫曾到横滨找梁启超,想加入保皇党,因梁启超外出,没有见到,就回东京加入了孙中山的同盟会。他是个著名的投机分子。杨度还知道,汪精卫和袁克定拜了把子,袁克定是把兄,他是把弟,他还向干老子袁世凯磕过头。今天在袁世凯跟前毕恭毕敬执行晚辈之礼,也就毫不奇怪了。
袁世凯依然以习惯的姿势,两腿叉开,左手扶膝端坐,右手指上夹着雪茄,眼睛望着儿子和汪精卫,微微一笑,说:“咱们是一家人呢,晳子和兆铭,成立过‘国事共济会’,晳子代表北方,兆铭代表南方,调停南北,促进和平。这次前往南方谈判,你们还是要南北共济哦!”他要汪精卫以南方革命党的身份为他效劳。
汪精卫心领神会,忙赔笑道:“宫保大人放心,兆铭绝不空谈革命,致使战祸蔓延。此次谈判,一定力求成功。”他有一个隐秘思想:革命能否成功没有把握,为什么不向朝廷向老袁买定保险呢?倘若革命成功,自己是先驱;万一革命失败,自己另有靠山。这个隐秘思想,甚至他对自己也是不肯承认的,他还为自己编造英雄业绩以欺骗自己。
袁世凯连声说:“好!好!”又转向杨度说:“等晳子到南方去的时候,要多方说明我袁某谋求和平的诚意。”他睃一眼汪精卫,突然提高声音:“革命党不要认为,他们已占有十四个省,在北方仅有八个省,便迷了心窍。他们应该知道,我手上的北洋军兵精械足,完全可以用武力荡平南方。不过,我不想做曾国藩、李鸿章,但要把我逼急了,我也只好横下一条心,诉诸武力了。现在和平解决,对大局有利,对革命党有利,只要他们接受我的条件,其他都容易解决。”这番话是对杨度说,却显然是说给汪精卫听的。
袁世凯的条件是什么?他没有明说:杨度猜个八九分,也不便明说。杨度微微一笑,故意将了汪精卫一军:“我代表北方利益,我还是奉行‘国事共济会’的宗旨,精卫兄是不分南北,左右逢源。不知精卫兄将奉行什么宗旨?”
杨度的含笑诘问,使袁氏父子的疑问眼光都落到汪精卫脸上。
汪精卫依然站着,非常谦恭,但态度从容。他笑答道:“‘国事共济会’的宗旨,已明确写在共济会的宣言里。宣言出自晳子兄的手笔,也是我同意了的。其中主要的一段,也正是我的宗旨。晳子兄总还记得吧,我还可以背诵呢。”于是朗诵道:“‘以保一君主为目的,而使全国流血,君主立宪党所不忍出也。以去一君主为目的,而使全国流血,民主立宪党所不忍出也。何去何从,必诉之于国民公意,要求发起国民会议,以国民之公意决之。’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和平宗旨,我一定奉行不谕。宫保大人有北洋军为和平后盾,大人的一切作为,顺乎时代之潮流,合乎人情之需要,与革命党的宗旨无不吻合。这就是我对谈判成功抱有信心的原因。”他侃侃而谈,口角春风,既拉拢了杨度,又消除了袁氏父子的怀疑;他的话又隐隐点出对袁世凯的条件全盘接受,那就是可以废除清朝皇帝,推举袁世凯做大总统。
袁世凯满意地和儿子对望了一眼。
杨度望着眉清目秀能说会道的汪精卫,也笑了,只是笑中有一丝讥讽的味道。他不禁想:这个用革命的羽毛把自己打扮得相当漂亮的人,真是太会投机了。他谋刺过摄政王,被捕入狱后,还在狱中做过一首诗: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这使他的同志一直把他当做视死如归的革命志士。老袁的特务头子赵秉钧看中他是可供利用的人,极力劝老袁试用他。他就这样投靠了老袁。他暗是老袁的人,又明是革命党驻北方的负责人,他这人多狡猾呵!
隔了两天,唐绍仪、杨士琦等一行四十余人要提前起程,杨度赶到车站送行。在月台上见到了汪精卫,才知道汪精卫也要同车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