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绣龙方补服,顶戴红宝石双眼孔雀翎的镇国公载泽笑着附和道:“王爷所见极是,杨度保举梁启超的奏折,是应该由朝廷予以驳斥。”
善耆托着铜水烟壶,燃起纸煤子,也不点烟,摇头道:“光是驳斥,太便宜了他!”接着点上烟,像用竹管吹水泡似的呼噜呼噜抽起水烟来。
载泽明白善耆的目的是要重办杨度,他打心上不赞成,于是委婉问道:“王爷准备怎样办他?”
“要重办!杀头,充军都够格,至少也要革职!”善耆含着一口烟,严厉地说。
载泽叹口气道:“杨度这人有罪也有功,他参加起草《钦定宪法大纲》,是功;但他太迷信英美等国的宪法,以致字里行间处处限制朝廷的权力,这又是罪了。他保举梁启超是罪,应予驳斥。不过,朝廷目下的最大威胁,毕竟不是君宪派而是革命党。对君宪派办罪过重,恐怕会丧失人心,反而对朝廷不利。请王爷三思!”
善耆仍旧抽着水烟,烟丝在铜烟锅里燃烧,尼古丁经过铜壶中水的过滤,发出一种没有火焦味儿又使人精神兴奋的清香。善耆吸着,呼噜着,脑海中也翻腾着水和火的交战。他想到,他向摄政王秘密进言时,摄政王已采纳了他的意见,用蓝笔写好谕旨(在大丧百日之内,不能动用朱笔),准备将袁世凯拿交法部治罪。这一切,暂时是不便在汉族官吏面前透露的。他的希望是,在重办袁世凯的同时,再由御史弹劾杨度,就可以将袁世凯的党羽之一——杨度从严发落,既可以进一步打击袁世凯,也可以防止汉族官吏和革命党暗通声气。于是,他不理睬载泽的话,向一直在旁侍立的老御史白了一眼儿,向他咂咂嘴,做了个示意要听他禀报的动作。
胡思敬抖嗦着花白胡子,忙取出一份奏折底稿,双手呈上说:“这是弹劾杨度的底稿,请王爷过目!”
善耆放下水烟壶,接过底稿匆匆看了一遍,皱皱眉头说:“语气太软了!”
胡思敬本来认为,自己在颐和园论战时,已留心搜罗杨度的片言只语,再经过一番罗织,准可以定杨度一个重罪了,想不到善耆还不满足,没奈何,只好请求说:“请王爷示下,在哪些地方再加重语气!”
善耆站起,走向书桌,提笔在底稿上改动了几处,又将它还给老御史,问:“你看这样改一改,可妥么?”
胡思敬看了,点头赞道:“改得好!改得好!”
载泽说:“拿来我也看看。”
胡思敬忙呈给载泽。
载泽见奏折中有一段写道:
杨度留学日本,首倡革命(原稿是“盲从”,善耆改为“首倡”),造言惑众,形同会匪,所作逆书甚多,业经传播,确实可据者如《湖南歌》……该逆员取洪秀全与曾国藩并论曲直,已属丧心病狂。又呼发匪为同胞,呼本朝为胡满,狂吠无知,令人发指。……昔明末牛金星以举人叛从李闯,该逆员以举人倡言革命,情事相同,罪实倍之。……在外则为匪首,在内则为奸细。(这两句为善耆所加)……其演说新刑律,谓古所谓孝子忠臣,即今之贪官污吏。……近复力保梁启超,梁启超既用,则康有为必返,人情汹汹,谓三凶合谋,祸且不测。……载泽看罢,确也有些心惊。
他赏识杨度的才能,也知道五大臣考察各国宪政的报告,就是杨度代写的。他是宪政编查馆的大主纂,正是杨度的顶头上司,加给杨度的罪名太大,他面子上也不好看。要和善耆力争,又怕惹恼善耆。他知道摄政王很信任善耆,善耆又新任御前大臣,握有极大权力。善耆很猜忌汉族官员,又敌视一切立宪措施。这些,都使载泽感到,为杨度说情非常困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内监走来传达摄政王旨意,要他和善耆上殿觐见。
觐见后下来,善耆对载泽说:“我们的摄政王呀,这等事怎么能老变主意呢?”
载泽也不满意摄政王的处置,但没有吭声。他知道,奕劻有心庇护袁世凯,张之洞还危言耸听,说什么“主少国疑,不可轻于诛戮大臣”,摄政王又优柔寡断,才把原来的谕旨一改再改,变为“袁世凯现患是疚,着即回籍养疴”了。
善耆走出乾清门时,看到殿前贝勒,额驸充任的御前侍卫,在乾清门内当值的武官,三品顶戴的乾清门侍卫,以及乾清门外的蓝翎侍卫,都等级森严,分班肃立,十分威武,不禁想:如当时由摄政王密令,在袁世凯入朝时,自己以御前大臣身份,捕杀袁世凯,真像捕杀一条狗一样容易。现在放虎归山,倒不容易收拾了。他带着懊悔的心情暗暗发狠:一定派干练人员刺探袁世凯在彰德的一切活动;并侦察杨度最近的言行,用新的罪状,加强老御史弹劾奏折的分量。他认定他们都是危害大清江山的祸根。
)第十节 彰德洹上村
朝臣私下都谈论杨度受到参劾的事。前来杨度寓所拜访的人明显地减少了。
袁世凯离京,住到彰德洹上村去了,张之洞又因病死去,杨度完全失去了靠山。胡思敬弹劾的奏折,尚留中未发,但肯定是凶多吉少。朝廷的军机处裁撤了,成立了奕劻为总理大臣的皇族内阁。肃亲王善耆做了民政大臣,他豢养了大批特务,刺探革命党的活动,还刺探汉族官员的动向。
苦闷中的杨度无事可做,开始每天在院中练习舞剑。处在这乱世,学点本领防防身也好。他又感到不能不做好准备:一旦法部传讯,必须进行答辩,要事先打好答辩腹稿才行。
他揣着心事,每夜睡得很迟,睡着了也十分警惕。这一夜刚刚睡着,他便被某种声音惊醒了。侧耳一听,周围很寂静。刚想再睡,听到一种轻微的响动从与住室毗连的书房传来。他披衣起床,把面颊凑到窗缝上向外窥视,见院中星光满地,树影微摇,并无其他动静。
他重新躺下,刚要蒙眬睡去,忽听院中有沉重物体落地的声音。他迅速爬起,从窗缝望出去,见一个人影儿像是刚从书房窗台上跳下,正蹑手蹑脚隐在树后,转向大门口方向逃去。
他忙从床头取下宝剑,拔开门闩,挺剑在手,大呼:“有贼!”便跳出门外。
他追到二门时,见绰号二锅头的马车夫,拿根棍子慌张地问:“贼在哪儿?”
“大门那边,追!”杨度吆喝着。
二锅头转身追去。
老王头也赶了来,跟踪追出去。
二锅头向大门追去,杨度在后面,隐约听到拨动大门闩的声音。杨度赶到时,见大门大开着,贼人已不知去向。街上冷冷清清,恰巧有两个查夜的逻卒打这里经过。
杨度来到门口,问逻卒:“有没有见到贼人?”回答是:“没有。”两个逻卒站着问了问情况,又向四周审视动静,摇摇头便走了。
关好大门,杨度问二锅头:“你看到贼人没有?”
二锅头说:“小的听老爷喊‘有贼’,就爬起来抓贼,想不到贼已经跑了。”
“你看清他的面貌没有?”
“没看清,只看到一个人影儿。”
“他拨动大门门闩时,我想你该追上了。”
“小的没追上,他开门逃走,想不到一转眼就不见了。”
杨度不免心中疑惑,来到书房前查看,见书房门照旧锁着,一切完好无损。窗子开着,两扇窗扉也没有脱臼,只是窗扉的插关有被铁器撬开的断痕。打开锁走进书房,见书籍、字画、陈设都毫无损失,只有书桌抽屉里的文稿,朋友来往的书信,不见了。书桌是挨近窗口的,书桌面上还留有贼人的大脚印。
杨度细心审视着。老王头,二锅头,赵妈在院中议论着。
杨度走到院中,向二锅头的一双大脚瞥了一眼,一切都明白了,他抑制着怒火,摆摆手说:“没有丢什么,大家去睡吧!”
二锅头走开后,杨度又叫住老王头问:“二锅头是不是好吃酒?”
“是呀,他是贪几杯酒。他本叫郭老二,因为贪酒,人们才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二锅头’。”
“他经常和什么人一道吃酒?”
“常在外边和人吃,是些什么人不知道。”
“我的书房,他有没有来过?”
“来过,少主人忘了,一次你叫他送信,不是把他叫到书房,把信交给他的么?”
“唔。”杨度把这事和御史参劾的事联系起来想了想,不禁喃喃自语:“是幕后有人哪!”
他想:这个幕后人物指使御史参劾我,又派人勾结二锅头前来偷取我的文稿和信件,无非想从信件中侦察我和梁启超,甚至和黄兴、孙中山有无秘密联系。这个幕后人物是谁呢?被偷去的文稿和信件中有没有触犯朝廷的话呢?对二锅头这个人又怎么打发呢?他可不是一般的小偷呀。
就在这一天,他收到一封从伦敦来的信,是章士钊从英国寄来的,信上说:杨笃生愤于民族危机日益严重,在英国利物浦投海自杀了。
信写得很简短,但它送来了一个使他深为悲痛的消息。
这个被湘绮老师喻为笼中狮子的人,终于在暴怒中死去,那么我这个被喻为出色战马的人,前景又如何呢?
他从杨笃生想到陈天华,两人都是同乡好友,都投海殉国,走了效法屈原自沉汨罗江的道路,要是自己死于朝廷之手,可真是太无价值了。
他暗骂朝廷昏聩透顶,腐朽不堪,不由得更怀念他的袁宫保了。
门上忽报,袁大公子袁克定来访。
袁克定这时在农工商部挂个右丞虚衔,实际是袁世凯安置在北京的一个耳目。他经常往来于北京,彰德之间,为老袁通声气,送消息,和老袁经常密电往来。
杨度把客人迎进客厅,宾主坐定后,袁克定就大骂排斥汉人的皇族内阁。
杨度一时摸不清来意,一面酬答着,一面细细打量他。
袁克定确是小一号的袁世凯,同样肥头大耳,同样由于坠马成了瘸子,他瘸得超过他老子。他没有留胡子,显得缺少他老子那股霸气,也没有他老子的沉着干练和老于世故;有一点比他老子强,就是脸上总挂着笑容,而且不抽烟……
杨度在谈话中发现,他德文、英文都很好——这是他在德国留学的成果。他谈起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理》,以及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等人的进化论,都很有条理,这使杨度对他颇有好感。
谈了一阵,袁克定忽然摆出一副十分严肃的神气说:“晳子兄,你知道么?御史参劾你的事,是肃亲王善耆指使的。善耆对家父隐居洹上村,同样很不放心。日本人川岛浪速是他的警察顾问,川岛手下的秘密侦探,在彰德侦查家父的行动,随时都有密报。所以,他指使御史参劾你,正是双管齐下呵。”
杨度皱起眉头听着,直到这时才明白御史参劾的幕后人物原来是善耆,又知道袁宫保也受监视,那自己更是毫无保障了。
袁克定见杨度默不作声,他用右手摸弄着左手戴的白手套——这是他坠马伤腿时,左手被刮去了一层厚皮,所以经常戴一只手套。他习惯地摸弄着,又瞥了杨度一眼,觉得是该亮底牌的时候了,便压低声音说:“我已把情况密电禀报家父,昨天家父回电说,他已就晳子兄受参劾的事,打电报给徐世昌徐大人,向他询问此事,并请他从中照应。家父来电还说,必要时他会为此事直接和庆亲王奕劻联系。晳子兄,请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呐!”
这番话,真叫人有绝路逢生之感。袁宫保真好!袁克定来的目的是明显的,就是送人情;明知是送人情,也是叫人感谢的。袁宫保受人监视,自顾不暇,还处处想着他杨度。这怎能不叫杨度感激涕零呢!
送走袁克定后,他写了一封信,把二锅头叫到书房里,对他夜间追打贼人的事,着实夸奖了几句,然后把信交给他,要他到善耆王府去投递,并嘱咐他要等待回条。
二锅头送信之后就没有回来。
老王头纳闷,问杨度是怎么回事。
杨度笑道:“善耆王爷派二锅头偷我的文稿,我就装糊涂,转向王爷推荐二锅头。我说王爷手下有警察,有侦探,可像二锅头这样的人很少,二锅头能捉贼,也能侦查,他知道我被盗的文稿、书札下落,王爷收用他,我被盗的案件很快就能破获。我是转弯子告诉王爷,你派的可是个笨贼呀。这样,大概是王爷收用了他,不让他回来了。”他带着恶作剧的方式报复善耆,有些得意地笑了。
转眼已是旧历八九月,湛蓝的天空深邃而高迥。皇城内外,古老建筑物的琉璃瓦,在初秋阳光下闪耀着光辉。劫后的残迹已渐渐不再为人注意,满城树木葱茏,为万家雉堞十里长街,衬托出一种宁静幽雅的情调。
在这宁谧的表面下,却隐隐流动着一股骚乱不安的潜流。内阁问题,国会问题,铁路国有问题,已闹得沸沸扬扬。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北京,更像附近一座火山爆发,北京的金銮殿都震得摇摇晃晃。
在朝房里,在各个衙门里,到处是惊慌的眼睛,窃窃的私语声,真实的消息和无根的谣言,像灰尘混合着鸡毛到处飞扬。暗杀摄政王暗杀满族亲贵的消息,不断传来;内城外城的城门,不到天黑,就提前关门上锁。
朝廷支撑不住了,总理大臣奕劻便和摄政王商量起用袁世凯。
任命袁世凯为湖广总督的诏旨颁发了,袁世凯拒不赴任,奕劻知道杨度与袁世凯关系密切,便召见杨度,准备派他前去敦促袁世凯出山。有记载说,奕劻自掏腰包给了杨度七十万两银子,要他收买袁世凯的左右,促袁世世凯出山,杨度私吞了这笔银子。这记载不可信。事实是,袁世凯献给奕劻四十万两银子,奕劻才竭力保袁世凯出山。贪吝的奕劻怎么可能反而向袁世凯的左右行贿?袁世凯既要出山,又拿架子,自是奸雄行径。这样,奕劻只好派杨度前往催请。
杨度知道机会来了,向奕劻辞谢道:“奉王爷的派遣,自当遵命火速前往,可是,下属以戴罪之身,似不应受此重任,请王爷明鉴!”
奕劻拿着玛瑙鼻烟壶在手上捻弄着,轻轻哦了一声:“你说的是御史参劾你的事呀。这个混账御史,也不睁眼看看是什么时候,国家正在用人之际,还吹毛求疵来这一套!好哦,我驳回他的参劾,你就到彰德去吧!”
杨度卸去了思想负担,由袁克定陪同,一起搭火车前往彰德。
袁世凯不回原籍项城,留在彰德,是有他的政治目的的。彰德在太行山下,交通便利,是京汉线经过的地方。袁世凯在这里虽是隐居,却可以向四面八方呼风唤雨。
杨度来到彰德北关外,远远就望见洹上村。洹水上有座木桥,叫圭塘桥。过了桥,是村的正门,村的周围有高大的院墙,墙四角各有守卫的角楼一座,有两营马队守卫着,活像一个大地主庄园的寨子。
他们来到前厅,早有人通报进去,袁世凯立即从内宅出来和杨度相见。
袁克定忙抢上一步,向他老子磕头,问好。
袁世凯略一挥手,就转身握着杨度的手说:“晳子,辛苦啦,快坐下来谈!”
杨度见袁世凯仍然穿着习惯穿的短制服短筒靴子,身体比从前又胖了些,只是头发全白了,亚麻色的胡子全挂了霜。人是见老了,但他的精力依然旺盛,正像他的欲望和野心并不衰老一样。
杨度转达了朝廷的意旨,无非是劝他接受湖广总督之职,不要固辞一类的话。打过官腔之后,杨度私下询问:“宫保作何打算?”
袁世凯吸着雪茄,没作任何表示,转叫跑上房的小厮,取来一册《圭塘唱和集》给杨度看,并解释说:“这是我近两年写的诗,诗不好,不过,也可以表明我对出山的态度。”
杨度翻开看了几首,有一首《登楼》:
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
又有一首《自题渔舟写真》:
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年苦未酬。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杨度渐渐摸到了袁世凯的脾气,他的真实思想往往掩藏在一些门面话后面。诗中“散发天涯从此去”,正是这类门面话;而“野老胸中负兵甲”,却隐约透出他不甘寂寞跃跃欲试的心情。
杨度看到扉页上附印的那张“渔舟写真”的照片,照片上袁世凯装模作样,戴竹笠,披蓑衣,确像一个打鱼的老头。但这些,都是做给朝廷看的,表明他毫无政治野心,以减少朝廷对他的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