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挽着杨度的胳膊,避开众人,悄悄对杨度说:“晳子兄,请你转告袁宫保:我一定说服我的同志,接受宫保的条件。”
杨度和汪精卫分手之后,革命军就攻下南京,革命中心转移到长江下游;唐绍仪等只好从汉口改搭小江轮顺流东下,赶到了上海。
汪精卫一到上海,就受到他的同志们的热烈欢迎。他是革命党的红人,被任命为南方总代表伍廷芳的首席参赞,还住在伍廷芳家里——上海爱文义路的观渡庐里。南方代表团的机密文件都经过汪精卫的手,汪精卫就利用职权向袁世凯提供了不少情报。
杨度在北京很快收到了汪精卫一个密电,密电说他已说服黄兴——这时孙中山尚未回国,黄兴是同盟会最高负责人——同意袁宫保的条件;并嘱将黄兴的电文转达袁宫保,黄兴电文中有“君能赞成共和,必可举为总统”之语。
袁世凯看了电文,自是高兴,同时知道革命党内部意见并不一致,恐怕黄兴的话不能兑现,便立即催促杨度速往上海。
命运是很会捉弄人的。有时已是名登金榜,还有人把你一脚踢下来;有时不费力气,却取得意外的成功。
杨度一到上海,发现北方代表团处境很糟。上海正流行一种谣言,说北方代表都是黄带子,至少也是满族亲贵组织的宗社党人。这谣言一传开,革命党人就不断袭击北方代表。北方随员有的被不明身份的人抓走了;有的受到包围嘲弄;杨士琦也差点被人揪走,吓得他躲在亲戚家,不敢露面。唐绍仪住在戈登路英国传教士索德利(E·SLIJJLE)的一座红砖洋房里,才避开好多麻烦。南北代表在英租界大马路市政厅开了两次会,还没有结果,就被整天足不出户的杨士琦,向袁世凯告密,说唐绍仪全盘接受了南方的条件。袁世凯来电斥责,唐绍仪愤而辞职。
杨度住在二摆渡桥礼查饭店,他既不负责会议桌上的谈判,又没有必要卷入杨士琦和唐绍仪的矛盾旋涡,他索性搭上火车到南京看望黄兴去了。
这时沪宁线刚刚通车,沪军都督府照顾杨度,为他接洽发出了专车。所谓专车,不过是一个车头挂个三等车厢。他和都督府几个去南京的人,坐在这节不算太脏也绝不雅洁的车厢里。
车速很慢,又有些颠簸,走了十来个钟头才到南京。
临时总统府派人到车站迎接,把杨度接到总统府。总统府设在两江总督衙门的旧址,就是太平天国的天王府里。
刚刚回国的孙中山,穿一件长袍,背后跟着汪精卫(他已赶到南京来),走出办公厅迎接杨度。
办公厅设在西客厅,陈设简单朴素。接着,黄兴身着军服,从外面走来。大家相见,都分外高兴。这是一次颇不寻常的特殊的会见。
大家的身份和地位都不同于东京时期了:杨度是袁氏内阁的大臣,孙中山快要就任临时大总统,黄兴是革命军的大元帅,而且,彼此的立场处于对立的南北两方。开始,大家都不免有些矜持,互相问候之后,杨度撇开谈判问题,大谈沿途所见所闻,顿时气氛热烈,立即复活了东京时期互不设防平等而亲切的情谊。
孙中山留客人吃饭。四个人坐在一条长方桌的两侧,菜是广东味,香肠,咸鱼,四菜一汤。
大家边吃边谈。
倒是汪精卫先提到谈判的事,对谈判中断表示惋惜。
因此杨度说道:“现在南北议和,不是革命党与清朝皇帝议和,而是革命党与袁项城议和。皇帝要争朝廷利益,要争满族亲贵的利益,让他和袁项城争去,革命党不睬他;那么革命党与袁项城之间又有什么利害冲突呢?”
汪精卫也附和说:“通过袁项城促成清帝退位,对革命来说,是事半功倍,是一件大事。”
孙中山真诚地望着杨度说:“我们在东京时有过誓约,晳子可还记得?”他见杨度深深点头,便继续问道:“依你看,袁项城这人能够赞助共和?”
杨度也坦率答道:“袁项城雄才大略,善于顺应时势,这是他高于朝廷其他大臣的地方。封建保守思想多一些,权力欲大一些,也是他过去的官职、地位和积习养成的。目前主要是如何满足他的权力要求,使他进一步顺应时势了。”
孙中山用目光询问黄兴,黄兴一直含笑望着杨度,这时才对孙中山说道:“我一直在打量晳子,看他有没有老朋友味道。好,我没看错,他始终是朋友,他没有拿老袁的兵力来吓唬人,也没有把老袁说得十全十美。他擅长雄辩,但没有拿那一套来对付我们。晳子,我相信你。我曾请精卫转电袁项城,现在我还是那个主张:只要袁项城与革命党一致行动,推倒清朝政府,那么“中华民国”大总统一席,就推举袁项城。我常说,我可以首先发难,但我不必享受成功之利。”
孙中山爽朗地笑起来,诚挚地说道:“克强同志说得好!我们革命绝不谋取个人的权力、地位和财富,但革命一定要争取成功。革命成功以后,我不要做什么总统,我要献身于国家建设,办铁路开矿,我都乐意干。目前,全党推举我就任临时总统,所谓临时,就是随时准备让贤。这一点,请晳子转告袁项城。我党党内,意见不一。我回国安顿下来以后,我和克强是可以说服他们的。”
孙中山的话说得非常坦率,但杨度明白,他要就临时总统之职,这件事本身就有压迫袁世凯逼他赞助共和的策略。对这类斗争策略,大家只有心照不宣。
袁世凯派出的谈判代表,唐绍仪掼了纱帽,杨士琦不敢露面,对比之下,杨度取得了意外的成功。
当杨度先后离开南京上海搭海轮回天津的时候,孙中山在公历一九一二年元旦这一天,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杨度在报纸上注意到,袁世凯对这一事件的反应是,就在同一天,由北洋军将领冯国璋、段祺瑞等四十八人发表联名通电,“誓死拥护君主立宪,反对共和政体。”这显然是向革命党和孙中山示威。还是同一天,清政府驻外使节由出使俄国大臣陆征祥领衔,电请清帝退位。这显然又是响应革命党威胁清政府。
他在天津前往北京的火车上,靠窗口坐着,听着火车全速前进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轰响,望着窗外迅速闪到后面去的树,电线杆,田野和村庄,觉得当前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正是这样轰响着向后闪去。
他听说袁世凯被刺受了一场虚惊,又听说良弼——一个宗社党头子,禁卫军军统,又是反对清帝退位的有力人物,已被炸身死,这两件事,都是革命党干的,而后一件事正帮了袁世凯的大忙。
难道革命党配合老袁一致行动?还是老袁在借刀杀人?
火车轰轰隆隆前进着。忽然,杨士琦在车厢门口出现。
“唷,是杏城呵!”杨度奇怪他怎么也钻出地洞,竟同车回京了。
杨士琦满脸烟色,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杨度闲聊起来。
“我们离开北京这段时间,大概智庵(赵秉钧的字)和燕孙都够忙的。”杨士琦开了个头。
“是呀,这期间北京出了不少事。”
“良弼被刺的背景,晳子兄可知道?”杨士琦有意套问杨度。
“唔,不了解其中底细。”杨度注意到要防他一手,他望望窗外,觉得两人相对的心情,和北方严冬的田野一样荒冷。
杨士琦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笑,过了一会儿,有些自鸣得意地说:“良弼死后,冯国璋接替了禁卫军军统,这一来,袁宫保指挥大局,可就更得心应手啦。良弼一死,王公大臣个个胆战心惊,纷纷请求袁宫保派兵保护。他们自动钻进袁宫保的口袋,什么奕劻,善耆,今后不过是囊中物罢了。”
杨度不由暗暗吃惊:杨士琦身在南方,足不出户,对北京的消息却如此灵通,显然他有他的小集团和情报网。杨度第一次感到在袁氏内阁中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他不能不想到,在袁世凯周围,有段歪鼻子等人的北洋军事系统,有梁士诒的金融财政系统,有赵秉钧和徐世昌的旧官僚系统,他们各自凭恃武力,资财和在朝廷的地位声望,形成了同存共荣互相照应的帮派集团,他们和袁世凯又有深厚的历史关系,像眼前这个杨士琦,就是出身大官僚家庭,又与老袁是世交。而自己,身为副大臣,却是单枪匹马,毫无凭借。想到这里,一种孤独感和危机感不由在胸中升腾起来。
杨士琦见他默不作声,便拿眼睛打量他,一时弄不清楚这个惯于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的人,为什么会沉默无言?他受不了这种高傲自负的缄默,便有意进行试探,于是装出一副亲切的笑容说:“今后的局势发展,晳子兄总也想过吧?依我看,袁宫保不便夺取政权于清朝之手,他要借革命党的手推翻清朝。一旦清朝推翻,袁宫保必然要排斥革命党而独霸天下……”
杨度吃惊地听着这样深入的分析。对老袁必将独霸天下的推论,完全超出他的设想;恐怕孙中山黄兴那些卓越人物也没有料到这一点。怪不得杨士琦是老袁的头号智囊,他对老袁的性格和心理确是揣摩到家了。
杨士琦继续说:“袁宫保一旦做了大总统,必然要实行总统制的新宪章。袁宫保左右多是旧派人物,代表新人物的是阁下,不知阁下有何打算?如何迎接这个新时期?”
杨士琦的话,一半是实情,一半是试探,希望杨度一时高兴露出马脚来。
杨度的心机不及杨士琦那样深鸷,在感情上也没有把杨士琦当真朋友看待,便漫不经心地抬出他的老论调:“我没有什么个人打算,我在东京写《金铁主义说》时就写过一段话:国会召开之后,个人能否为议员为大臣,都不必预计;即使个人被淘汰,都在所不计。我现在还是这种态度。”
杨士琦没有套出个所以然来,勉强一笑,心里暗骂:瞧那股傲劲儿!和我装腔作势干什么!
)第十二节 什刹海滑冰
杨度下了火车,没有回家,先赶到袁世凯官邸汇报情况。
对杨度的南方之行,袁世凯是满意的,在生着火炉温暖如春的办公室里,袁世凯坐在对面沙发上,细听杨度的汇报。他连声说:“很好,很好”,听完了,他问杨度:“要是推倒了五行山,放出了孙猴子,孙猴子会不会言而无信呵?”他嘴上的“孙猴子”是指孙中山。
杨度知道袁世凯猜疑心重,又不好明说推翻清朝,所以才用这种隐语,他明确答道:“孙中山的为人光明磊落,我深信,推倒五行山,孙悟空会履行诺言的。”
袁世凯“嗯,啊”着。
杨度想起杨士琦在火车上说的那番话,因乘机说道:“将来君主也好,民主也好,都是形式问题,关键在于立宪。只要有一部进步而完备的宪章,得到全国拥护和遵守,那就革命党也好,保皇党也好,都不应该排斥它,都应该让它参加国民会议参加政权,则清议可以上达,政治措施可以有所选择,不仅全国可以统一,而且是长治久安之道。”
“说得对,对呵——”袁世凯把尾音拉长,反而使人对他的真意图无从索解。
说话间,忽报民政大臣赵秉钧和邮传大臣梁士诒来见。他们进来,相见礼毕。赵秉钧像是要禀报什么,瞥一眼杨度,欲言又止。
杨度见赵秉钧苍白泛青的长方脸,煞有介事地阴沉着;梁士诒红腴的胖圆脸,圆滑而又神秘地微笑着。知道他们有机密的话要禀报,正想起身告辞,袁世凯挥挥手止住他说:“智庵、燕孙他们刚进宫参加了御前会议,晳子也不妨听听。”
杨度才知道,袁世凯借口被刺受惊,称病不再入朝,委托赵秉钧为他的代理人,入朝为他传话。
赵秉钧于是禀报说:“今天开御前会议,隆裕太后亲自主持。除摄政王、奕劻因病未到外,所有内阁大臣和王公亲贵都到了。载泽、善耆还是极力主战,我和燕孙合词奏称:‘人心已去,革命军势焰方涨,君主制度已难保全,恳请皇太后赞助共和,以维大局。’我们奏请后,隆裕太后沉默了一阵,便询问各王公亲贵的意见。各王公亲贵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会议成了僵局。我气不过,便说:‘今天开会,明天开会,会而不议,议而不决,那袁宫保的内阁只好辞职了。’我正要转身下殿……”他望望袁世凯的表情反应,杨度也随着他的视线转望袁世凯,见袁世凯冷静地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赵秉钧继续说:“隆裕太后忽用袍袖掩面大哭起来,我只好停步。忽听太后哽噎着说:‘赵秉钧呵,梁士诒呵,我母子二人的性命,都在袁世凯和你们手中。你们回去好好对袁世凯说,务要保全我母子二人的性命!’我也感到,朝廷失德,但这孤儿寡妇是无罪的。我也哭了,我说,‘太后放心,袁宫保一定保驾,臣等也一定保驾!’”
梁士诒早已收起笑容,随即插话道:“我也奏称:‘为保太后和皇上的安全,只有奏请退位,这是臣子尽忠之道。’”
赵秉钧接着说:“这样,太后已同意退位,主要是优待皇室的条件问题。”
赵秉钧说罢,脸色仍然阴沉着,梁士诒的胖脸上似乎也罩上一层悲伤的雾。
杨度暗想:原来他们刚唱了一出“逼宫”,却还要自命忠臣呵,好一场猫哭耗子的游戏!
袁世凯也沉着脸,显得十分难过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停了一会儿才说:“我世受皇恩,我又位至军机大臣和总理大臣,当然要效忠皇室,效忠太后和皇上。目前革命党闹到这种地步,除退位外,也别无他路可走,我也只有力保皇室安全,力争优待皇室的条件,以尽臣节了。”他说得十分伤心,却在暗暗庆幸,一旦皇冠落地,他就可以立即登上总统宝座了,但他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梁士诒又献计道:“退位诏书应该用太后懿旨颁发才是。”
袁世凯点点头,又问:“诏书上是否写明授权给谁组织共和政府呢?”
赵秉钧和梁士诒几乎同时说:“应该写明‘授权’,就是授权宫保。有了法定的继承权,也便于对付革命党。”他们的脸上再没有悲伤的影子,转而闪耀着兴奋的光彩。
杨度说道:“优待条件,也应该征得革命党同意才好,免得将来为这事再闹纠纷。共和政府,也应该冠以‘临时’两字,与孙中山的临时总统一致,表示都是过渡性质,等孙中山让出总统,宫保正式就任总统,那样更顺理成章一些。”
谈话结束了,杨度在离开袁世凯官邸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和南方孙中山黄兴他们对比之下,这里一切是多么虚伪!人格靠虚伪来装潢,官气靠虚伪来抬高,政治活动也靠虚伪来维持。虚伪掩盖着一部分,又粉饰着一部分。
一进石驸马大街的家门,老王头笑嘻嘻地迎着说:“快进去看看吧,老太太早就念叨你,盼你回来呀!”
一进院子,见少姬领着一个小男孩正从屋里走出来。她一见杨度,忙叫声“哥哥”,又叫男孩:“阿舒,快叫舅舅!他就是舅舅呀!”
男孩抱住少姬的腿,仰着稚气的小脸望着杨度,忽闪着天真的眼睛说:“妈,我叫舅舅,舅舅就带我坐马车看猴吗?”
杨度抱起男孩,亲亲他的小脸蛋,笑道:“对,快叫,我带你去!”
“我叫你舅舅,舅舅,带我去!”阿舒在舅舅怀里拧扯着。
“现在不行,好,听话!”舅舅放开他。
阿舒噘着嘴不说话。少姬把他领过去,他拉着妈妈的手向外拖。“看猴去!妈说的,见了舅舅叫舅舅,就看猴去!”
杨度进屋,见了母亲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已经剪了辫子?人家大官老爷穿袍套戴翎顶,你怎么这副穿戴?”
杨度笑着解释:“现在不兴那一套了。”
老实巴交的黄夫人,见了很久不见的丈夫倒显得怯生生的,拉过阿舒说:“成天要到北京找舅舅,这不是见到舅舅啦!”
阿舒噘着嘴说:“舅舅不好,不带我看猴!”
杨度笑着说:“嗬,小家伙还生气呢!”又拉他过来,两手把他举过头顶,又把他放在肩上,逗他说:“看舅舅耍猴吧!”
阿舒问:“那猴呢?”
“舅舅在耍嘛!”杨度拍拍他的小腿,“这不是猴?”
“不是,这是阿舒。”阿舒纠正舅舅的话。
老太太笑道:“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个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