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城城西,六艺斋。
六艺斋的名气,可谓名贯江州。
六艺斋里有位六艺老人,学贯古今,著作等身,乃是昔日靖京之中也曾闻名遐迩的大儒。曾有太学博士盛赞:天下儒宗牛耳十人可牵,此老当执一手。
六艺老人的学识渊博可见一斑。
六艺斋招收学生素来没有门户之别,这是效仿古圣有教无类的道理。
六艺斋中有普通人家的弟子,也有官宦富庶人家的弟子,即便是五鼎侯府的公子也会来斋中学艺。
六艺斋的学费极低,由于六艺老人喜好食鱼,因此门人只需每月交来一尾鱼即可,不拘类别,咸鱼活鱼都可以,除此之外,六艺老人不多收任何一件东西。
此时正值中午,吃饭的时候,六艺老人没有讲授课业,六艺斋里也没有学生。
斋中的庭院里,摆下一张红漆木的小方桌,上面放着三个碟子,一个里面放着青菜状的食物,另一个里面盛着椿头拌豆腐,还有一个碟子里煮了一尾鲫鱼,少油少盐,口味极为清淡。
“先生平日里只吃这些吗?”
夹起筷子,陈孟生坐在桌前却不知怎样下手,只好开口说话来掩饰尴尬。
面前坐着一位布衣老人,白须白眉,精神矍铄。正是当世大儒之一的六艺老人。
“一箪食,一瓢饮,人在陋巷,不堪其忧,亦不改其乐。这是先圣之言,莫非藏兵你忘了?”
老人一开口便是经典道理,声若黄钟,音如大吕,底气充沛,使人一听便觉得好似醍醐灌顶,拨云见日一般清晰。
陈孟生听了老人的话,不禁面色一赧,站起来躬身一拜:“先生高义,学生受教了。”
“且坐且坐,”六艺老人莞尔一笑,招呼陈孟生坐下,“其实藏兵你这样并不大错,老夫所食,如果交与他人,必然味同嚼蜡,糠糟难咽。但是你是儒门弟子,又是子轩贤弟的门生,见到这些应当及时思索先贤所言,从而得以追求圣道境界。”
“先生所言极是。”
“老夫也曾吃过山珍海味,珍馐奇食,然而老来思索,却觉得这些都是口腹之欲。我儒门虽不禁口腹之欲,然而老夫自己常思,我圣道讲求见微知著,闻一知十的理念,既然圣贤说过克己方能复礼,那这克己之言,想来也不仅仅是遇礼才克。如能触类旁通,自克口腹之欲,想来这克己的本事也是要提升许多的。”
老人笑着夹取一片鱼肉放入陈孟生碗中,又论述起来一番道理。
“我辈儒生没有佛门戒律清规,不忌鱼肉荤腥,老夫一生所好也只有这一尾鱼肉。鱼能明目,老夫已过耳顺之年,但目明依旧,实在是得益于这吃鱼的爱好。
“象山徐鱼福徐老先生,一生好啖五花肉,称其软硬得当,鲜肥可口,如同做人,贴合中庸的道理。”
六艺老人摸着胡须,面颊有些笑意:“其实说起来,还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们都有些癖好,哪有那些规矩?吃来吃去,只求一口喜欢即可。‘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我辈儒生所求,无非兼济天下,然而我们这些老人已然老了,折腾不动了,求一个独善其身,求一份心安理得即可。所以好一口鱼,老夫便让学生送来,老夫教书不沾铜臭,沾着点鱼腥味,想来也不难闻。”
陈孟生听了这一席话,虽然老人说的平淡,但这平淡之中的不平凡,他却是能领略出一丝味道。但就是这一丝味道便已足以使他动容。
老人似乎说得起兴,意犹未尽,用筷子指着那碟青菜道:“这苦菜,除了冬季难长,春夏秋三季都长得,老夫自个在院里栽种,时常都能吃到。况且这苦菜占了个苦尽甘来的道理,时常咀嚼,倒也不觉得苦了,反倒有一股鲜嫩滋味在其中。”
“先生所言实在是如同醍醐灌顶,”陈孟生感叹道,“这般道理却是给学生对儒道的理解打开一番新的局面。从言到行,先生可谓处处皆儒。”
老人大笑:“哈哈,老夫在子轩老弟信中见他常常提到藏兵你,说你孺子可教,今日一见,确实是有此资质。来来来,吃吃吃,藏兵你不要客气,天下儒门都是一家,日后你便在老夫这里做个教习先生,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帮我教着学生习字练笔。要是你逢着什么机缘要离开,只消告知老夫一声便可。”
一顿茶饭过后,陈孟生主动起身帮老人收拾残局,刚刚从井边刷过碗筷回到院里,就见老人站在太阳底下耍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姿势,形似飞禽走兽。
陈孟生放好碗筷,虽然有些疑惑,却不好去打搅老人,就静静立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老人练出一身汗,终于收起姿势来,五指贴膝,虚怀收腹,盘腿坐下,一坐下,便稳定不动如山如峦。
未到三伏,但日头却实在是有些毒辣了。
老人似乎还是年岁大了些,有些顶不住烈日的劲头,长吐一口丹田气,睁开了眼睛。
他刚要站起,眼光却瞥到一旁立着的陈孟生,神情不由一愣,继而好像想起来了,不禁笑道:“倒是叫你见笑了,老夫年轻时从一位异人那里学来这一手拳脚功夫,养生居多,搏击居少。这一手功夫练了几十年了,每每茶余饭后都是一门必修课,不过落到我辈眼中大概也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陈孟生听了老人的话,不由得连连摆手:“先生此言差矣。先生以六艺为号,当知先圣所谓君子六艺,乃是礼、乐、射、御、书、数,射之一道,本身就是武艺之道,可见先圣对此也推崇备至。”
“哈哈,”老人手抚白须,乐了起来,“说得好啊,藏兵,老夫其实也曾思考过这武艺的问题,人人都说我儒门弟子手无缚鸡之力,就连太祖都曾言‘千古文章事,社稷一戎衣’。
“先前老夫见京中兵儒两派对垒,不愿参与其中这才来此著书。然而老夫静下心来时重看圣人笔录,却想起圣人‘丘’门下贤人‘路’本身就是习武之人,而且也曾带兵打仗,老夫就想,这兵儒两家一定是有冲突的吗?
“老夫思来想去,想想或许还是我儒门弟子走的路走偏了,为仕而士,为谋官而读书,最终落得士子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越是如此,越是成为儒门弟子的标志,这或许是我辈儒生的悲哀。”
“不错,”陈孟生点头赞同道,“家师也曾说过:儒者,人之所需也。家师认为天下士人大多太过矫情,穷究道学,死钻文字。
“然而古圣先贤之中,‘路’习武艺,统领兵马,‘贡’买卖货物,积攒财物,更有‘华’肯务农田间。古之圣贤,不论出身,不论职业所操,都可以为儒者。然而,至近古王朝建立,儒家士子投身官场,争权夺利,玩弄权术,口诛笔伐,狂妄自大,排挤百家学说。因此家师认为,近古儒宗有大半都是伪学。况且排挤百家言论,只求一门儒学独尊的思想,其实是为权谋愚弄百姓,绝了先圣儒学的先进根源。况且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事情屡见不鲜,简直是贻害万年。可恶可恨。”
“好好好,”六艺老人拍手称赞,陈孟生的一席话似乎说进他心里去了,“子轩的见解实在一扫我儒学数千年之沉疴,涤荡我儒门前行的迷雾,有了子轩的这番言论,他日我等记录书中,刊行天下,使天下人都认清我儒学的博大精深,当能开辟一番全新气象。”
“家师以为,儒学所求的圣道,应当广纳言论,吸收百家之长,最终当能求得圣人境界。就如同圣人‘丘’,便是周游天下,交往百家,最终才成就儒学一道。海纳百川之水,有容方能成其广大。”
“不错不错,好一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才是圣道之精髓。能有后载这般人物,实在是天下之幸,是我儒家之幸啊!”
六艺老人连连感叹,唏嘘不已。
“老夫曾想,亚圣‘轲’说过善养浩然之气的言语,不过这浩然之气究竟如何善养,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昔日由于诸多疑虑,对老夫自身习武之事都未能看开,谈何能想明白此事?可如今听到子轩一席见解,却是让老夫茅塞顿开。老夫二十三岁从异人那里学得这一套武艺,日夜习练,过了耳顺之年尚且目不盲,耳不聋,就如平日读书,手不释卷,书卷香气百里可闻,这都是养气的本事。武艺也可养老夫的浩然之气啊。
“其实说来浩然之气,不过就是秉持己心,格物致知的道理,然而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如果没有毅力恒心是做不来的。但是一旦能做到,那不论出身,都可为儒。”
“先生所言确实有些道理,这习武使人身强体壮,精力充沛,气血旺足自然神清体泰。再加上若能时常研习书卷,想必自是会养的一身正气长存。”陈孟生点头笑道。
老人擦了擦汗,忽然想到什么思考了片刻。神情有些犹豫,但一会便释然,于是抬头向着陈孟生问了起来。
“藏兵啊,不知道你可有意愿随老夫练习这套武艺?老夫虽然一身纸上本事传了些弟子,可这得自异人的这套本事却从未有传人。你若有意学老夫这套拳术,老夫自当倾囊相授。”
“这……”陈孟生颇有些迟疑,支吾道,“先生愿意教导弟子,弟子自然心中欢喜。只是弟子已经在张先生处拜了门,如何能再移转先生门下习武?若是日后传了出去,似乎也不大好听……”
六艺老人先是见陈孟生一副犹豫作态,还有些担忧,只是听了陈孟生的顾虑之后,老人不仅大笑起来。
“哈哈,藏兵啊,我儒宗可不是武林门派,哪里在乎什么拜门之说?先圣师从苌、聃,也未曾忌讳过什么。
“藏兵难道不知圣人不能答稚童所问的故事?他人必定有我未知之事,有我未能达成的之事。但凡人有所长,则可为我师。故此先圣才言不耻下问。虽三岁稚童亦可为我师矣。”
陈孟生被老人说的面红耳赤,不禁面色羞赧,俯首抱拳道:“先生说的极是,学生受教了,是学生着相了。”
“哈哈,好一个着相了,这释家之语倒也颇有些道理啊,相由心生,藏兵你还是心中有相这才着了相的……”老人似乎颇为开心,笑着说道。
“来来来,藏兵,你站到这里来,老夫从今日开始教授你我这一套心相十二段锦,正所谓意为心,形为相,这一套心相锦确实也是从民间所谓形意拳术里衍生出来的,不过经由那位异人还有我自己演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杀人技,这套拳术外习诸相,内养心气,若是日后能广为流传,相信一定会是我儒门固本培元活络气血的不二法门。”
老人一边说着,一遍站在陈孟生的面前,准备开始为他演示。
“藏兵,你看好了老夫的每一个动作,老夫会为你讲解每一式,你可以自己细细体会。”
“一锦,寒蛰鸣。”
老人闭目屏息气沉丹田,双手抱腹,曲颈涵胸,似寒夜虫儿蛰伏不出,一时间正午的炎炎烈日似乎都为之影响,似乎不再散发一丝光热。
就在这时,一股渐近渐远的微弱响声缓缓传入耳中。不消片刻,便愈加响亮,撕扯尖锐恍若虫鸣,听其声源,却是自老人胸喉之间发出的。
还没待陈孟生反应过来,耳畔虫鸣已是仿佛千虫齐鸣,“嘘吱”声声声入耳,如同长夜漫漫寒蛰鸣,惊回千里迷梦。
然而梦尚未苏醒,却听得虫鸣戛然而止,一时间万籁俱寂,针落可闻。
“二锦,卧蟾吞。”
寂静无声的环境中,总是会惹得人心慌难耐,然而此时却有一声蛙鸣陡然传遍千里湖塘,“咕哇咕哇”的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声声相传,没片刻已是此起彼伏,听取蛙声一片。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只见老人双颊微鼓,恰似卧蟾吞食,气贯内腑。
蟾声忽地一收,老人身子缓缓晃动,手指掐成凤首状,腰臀一摆,好似公鸡摆翅,迷离乱眼。
“三锦,雉鸡斗。”
凤首微抬,老人五指朝阳,另一手五指微捻,掐作凤尾根根站立,似乎雉鸡相斗,不肯服输的态势。
传闻雉鸡是凤凰的后裔,凤凰有朝阳的习性,因此代代相传,自然牡鸡司晨。
“四锦,燕翻云。”
燕子也是鸟形,依旧指捻燕首。却见老人兀地腰腹发力,步履踏得轻快,一个走转迅若奔雷,一时间好似燕子翻腾飞舞,天端弄云。
“五锦,鹞子舞。”
鹞子虽然也是鸟形,但却属于猛禽。鹞子的习性不与燕雉之类相近,更似于鹰枭。鹞子好勇斗狠,性格暴戾恣肆。
老人走步如飞,急点急打,下手快狠。这一番变化,确是显现出几分这套拳术终究还是从杀人拳术中演变来的痕迹。
“六锦,松鹤唳。”
松与鹤,本是祥物,所谓松鹤延年,就是吉祥长寿的意思。
然而实际上,仙鹤并不能栖息于树上,这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
这一式拳术,取的就是这个内涵。松与鹤相遇,未必是延年益寿的征兆,说不定也会松鹤相唳,是大凶之兆。
这一式虽然与通理相背,但承接了上一式鹞子的狠戾风格,由狠转为凶,就连陈孟生站在一旁都能隐隐感到这其中的凶险。
“七锦,素猿挠。”
素,就是白色。
白猿与普通猿猴性情大有不通。白猿通灵,性情温顺。所以白猿的挠,不挠他人,挠的是自己。
这一挠,一则是白猿想不懂时的动作,二则是这一式暗含峰回路转,亢龙有悔的味道在里面。
松鹤相唳,本是凶性大发,难以抑制。但在此刻急动乍止,却是为了求一个问心无愧的道理。
越是冲动之时,愈是要克制。不随心所欲,求的是问心无愧。
一刹那,陈孟生仿佛理解了一些六艺老人拳术里的良苦用心。
“八锦,豹追风。”
豹子的速度是猛兽里最快的,好似追风赶月,飒沓流星。
亢龙有悔之后,见得自己内心,就要以追风一般的速度去追赶自己的内心,不能偏折,不然时不待我,只得空留余恨。
“九锦,熊推山。”
熊讲求的是一股大势,熊的强大,不在于其多善于格斗,熊与虎生死相斗,必然是熊亡。但虎常常不去招惹熊的原因,却是因为熊体格庞大,一旦动起来气势就好似排山倒海。
“十锦,虎咆烈。”
虎者善咆,人们常以虎称呼时常咆哮发怒的人。
虎从风。这里的烈不是指烈火,而是指风声。
虎咆起,风声烈烈于山林。
“十一锦,龙蛇潜。”
这一式,暗含龙蛇潜大野的道理,乘着上一式虎生风势,正在风头之上,却又急转而下,收住劲头,气血集束收敛。
这一下仿佛龙蛇潜入大野之中,散落萍踪,不见痕迹。
龙蛇潜行,云深不知。
六艺老人收住这一式,弓腰抱腹,好似蚕抱丝卵,一瞬间沉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