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启是五鼎侯的嫡子,不过不是嫡长子,家里还有个哥哥比他年长,一母所生。
按照大靖的旧例,应当由方启的兄长方天继承父亲五鼎侯方乾的位置。
而他只能在哥哥方天继承侯爵位以后由哥哥向朝廷替他求取一个荫亲伯。因此父辈的余荫他是没法享受太多的。
其实如果是普通平民侯府后裔是没有世袭的权利的,但是当年兵儒两家惹出的闹剧实在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于是昭帝予以了五鼎侯世袭权利。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补偿,安抚臣子的手段。
然而大靖对于本家外姓王侯的分封向来稳重,力求避免前朝王侯乱国的人祸。因此若是封王封侯向来是象征性赐地,而以种种理由将王侯之列滞留靖京。
予其虚名,废其实权。
这是大靖一贯的手段。
十几年前五鼎侯由军功伯进爵军功侯之时,五鼎侯两子都已经出生。
若是深究昭帝的政策,已经是破了旧例,不合乎礼节了,然而当时京中儒生遭受兵家攻讦,自然无法在意这些细节,朝中高官也是人人自危,哪里会在这种地方驳了皇帝的面子呢?
对于五鼎侯这种不仅外封还要三代世袭侯爵,昭帝这一番赐封世袭的手段里是不是有其他意味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不过幸而五鼎侯府这位二公子对日后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似乎心中有自知之明,没有因为这区区爵位而闹出兄弟阋墙的丑闻。
不过现在大靖没了,谁也不知道如今这位方二公子心里究竟又是会怎么想。
他平日里喜欢去一些吟诗作对的画舫游船等等风雅之地,可是自从大靖灭国的消息传遍天下以后,这位二公子倒是一改昔日风貌,反而喜欢到一些人多的茶楼酒馆里玩了起来。
这种种事情,胖子早在刚刚到鼎城的时候就已经打听清楚了。敏锐的他第一时间就从中嗅到了能有所图的地方。
于是,胖子和陈孟生这才有机会见到了这位方二公子,也就有了胖子想要怂恿陈孟生与他一起去借此机会靠近五鼎侯府的事情。
然而商人逐利,文人求义。
虽然胖子可能因为敬仰陈孟生的老师而爱屋及乌,想要帮助陈孟生抓住此等机遇。但仍免不了多少都有想借助陈孟生身份的意味在其中。
可惜他忽视了文人求义的道理,因为他是商贾之家的,所以诸事都先把利字放在第一位。
然而陈孟生终究是儒生,虽然也赞同其师经世致用的道理,但秉持君子之道,不求不义富贵的圣贤道理,他却一直恪守着,因此才有他拒绝胖子的一幕。
兄弟之间,本就是天地人伦,不论这兄弟二人自己怎么想,其中自然不应当有外人掺和。为了谋一己私利,使这兄弟阋墙,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事情,陈孟生自然做不来。
陈孟生不是不明白胖子责怪他的意思,而是太清楚了,所以更加不愿去做。
君子不乱道,依旧有人自乱其道。
胖子对人的琢磨果然是细致透彻,来到方二公子的面前,应付过护卫,和他聊了起来,虽然没有尽是摊开了来说,但反而更贴合了方二公子的心思。
于是几句话一说,就令方二公子喜笑开颜。
陈孟生叹了口气,不禁有些疲惫。
君子无乱道之心,小人有不义之理。
这位方二公子,日后种种想必不会平淡下去。但其中种种人伦惨象,陈孟生实在不愿多想。
他长身而起,没有向胖子致意,便自行从另一边楼梯下了去。
走在路上,路边种种喧闹嘈杂都难以进入陈孟生的耳朵,他心里一直在沉思自己的想法。
先圣布道天下时,儒道不是天下独一门的学说。日后种种原因使得儒道被尊为绝学,先圣也从口口相传的圣贤变成了石雕泥塑的至圣先师,万世师表。
然而其中所谓儒道都大变了模样。
先圣提倡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应是六艺兼具,德才兼备。然而近世儒生都是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
加上庙堂之上,乌烟瘴气,贪脏腐败,勾心斗角。
先圣所谓君舟民水,民贵君亲的道理少有儒生恪守,一旦坐上官位便只知道争权夺利,玩弄政治。
因此便产生今古两大儒学派系。
古儒派效仿先圣,力求研究出真正的君子之道,而不是今儒伪君子的虚伪作态。
此派更加讲究身体力行,凡事求经世致用为第一要务,针对今儒种种弊端局限也提出种种异议,要求革除时弊,务求进取。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陈孟生的老师张后载便是古儒派的人杰。
一身侠气照肝胆,两袖浩然扫奸邪。
张子轩的儒侠之名可谓誉满大靖,即便是今儒派的道学之士见到他,也曾为其气质震慑而不得不赞叹有加。
今儒派却是理学道学之士居多,忠义纲常放在第一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女子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然而今儒派却也不乏有识之士,能提出一些有益于当下政治的种种建议,削赋轻徭,大兴水利。
加上今儒学派符合皇家利益,因此更显得日渐强盛,底气十足。
但是不论是今儒还是古儒,在义利观上,至少是在口头上,都是一致的。
儒学不尚见利忘义,甚至对此辈百般排斥。
大义灭亲,重义轻利,都是儒道的对义利观的阐述。
虽然在义利观上,陈孟生不可否认的坚定,然而逢到这种似乎能一展抱负的机会,作为一名儒生,进仕无疑是诱惑极大的。
当然了,儒者的坚定意志不是天生的,这点陈孟生的老师早已和他阐述过了。
人生而有欲,但欲分善恶,诸如君子爱好音律,君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这自然是善欲,应当发扬。
作奸犯科,祸国殃民这些恶事,自然是恶欲,应当贬驳。
圣人也曾说过待价而沽,但待价的前提却是当仁,唯有面对仁义之事,良善欲求,君子不论自身贵贱,也应当达成。
扬善抑恶,最终虽然不说达到无欲则刚的禁欲境地,但也能做到有所克制。
圣人说克己复礼,却也未曾说过禁己复礼。
而且,亚圣曾言,君子要一日三省己身。
因此君子能秉持己心,不动摇本心,一心追求圣道。不是因为生来就是君子,而是日日自省,时时刻刻战战兢兢,不敢使自身行为有所违背礼仪。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只有日日反省,时刻警醒,最终才能达到一种心如止水的定境。
因此对于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事情,陈孟生不仅仅是不做,更是要在内心反省一番,方才能够使心境达到更高的高度。
突然,一声十分刺耳的铜锣声“当当当”地贯入他的耳朵里,一下子使他惊醒。
街道旁聚着许多人,闹哄哄的,铜锣铁铛哐哐作响。
人群围着的中间,摆着个硕大的木台子,上面有几名戏子正在唱戏,陈孟生本来没什么兴趣,可是无意中听见了一段唱词,不由得一愣,想了片刻便转身向着人群里挤了进入。
其实本来陈孟生是真的不想听这戏子唱戏的,因为他的老师时常教导他们师兄弟三人要少听淫词艳曲。
只是这一出戏,却是和他自己有着颇深的渊源。
台上戏子唱的这一出,唱本叫做《老贼放火烧相府孟生藏兵诛乱臣》。
看这名字,就知道这一出戏和陈孟生的渊源了。人的表字,往往都是和人的名有关的。孟生藏兵讲的是一出典故,是前朝大燕第五代帝王燕熹宗时发生的事情。
燕熹宗幼时登基,身边有个内侍叫做郭叔启,这个郭叔启在燕熹宗的成长历程中起了非常重要,几乎就是燕熹宗的贴身心腹。
但是此人包藏祸心,扶持燕熹宗上位之后,他便时常教唆年幼的燕熹宗玩一些足以丧志的东西,使他玩物丧志,把权利把持在自己手中,当时燕朝的奏折都是由这位郭内侍批改。
然而当时大燕倒也有仁人志士,当朝的两朝老宰辅便是一位了不得的大儒。这位老人心知小皇帝对这个内侍十分信任,所以从小皇帝的角度不易解决这个国之大患,于是便从这个内侍的近亲开始下手,让自己饿门人弟子搜罗了一堆这内侍亲戚仗势欺民,将他们一一治罪。
虽然这些事情都不是老宰辅亲自去做的,但是郭叔启心里却是一清二楚。
治他亲戚罪的那些都是外臣,很少有待在朝廷之上的。这也是老宰辅处理事情的独到之处,作为内侍的郭叔启,手还伸不到那么长,对在外地的大臣,他没法威胁到他们。
但是老宰辅还是低估了这个郭叔启的报复心,为了报复老宰辅,他居然派了人深夜潜伏到相府里面,在老宰辅家里点起了一把火,险些就将老宰辅活活烧死在屋子里。
老宰辅深感此人阴险狡诈至极,实在不能再留他作乱,便召集自己的门客想要让人刺杀这个乱臣贼子。
不过,“清君侧,诛佞臣”这个名号虽然听起来堂堂皇皇,但是能做宰相门客的也都不是傻子,这种事情,轻则丧命,重则抄家灭族,所以门客都是面面相觑不言语。
但是就在老宰辅愁眉不展的时候,一位门客挺身而出,自愿去做刺客刺杀这个郭叔启。
此人姓孟,名字已经不可考,人称孟生,他在众多门客里素来以侠义著称。
不过此次却是要把性命赌上的事情,他也不得不谨慎。
首先孟生找来一位铸剑的大师,打造了一把样式不大,但却用毒液反复淬炼过的匕首,这把匕首可谓是见血封喉。
然后他让老宰辅安排了一出戏,让他在暗中销毁了郭叔启的一个亲戚的罪状,并且将他救出牢里。
他又借由郭叔启的这个亲戚结识了郭叔启,暗中表示向他投诚。继而以自己可以帮助郭叔启替他给老宰辅罗织罪名为由,博取了郭叔启的信任。
待到约定的日子,孟生把所谓老宰辅的罪行带到了内侍府,郭叔启听到后果然立刻将孟生迎到面前,并且设下宴来款待孟生。
酒足饭饱,郭叔启果然摒退众人,单独与孟生讨论给老宰辅罗织罪名。
就在郭叔启和孟生非常靠近的时候,孟生突然从贴身小衣里摸出那把见血封喉的匕首,一击得手,一剑刺中了郭叔启的心窝。
然而郭叔启死到临头还不肯停息,竟是推到桌子发出了巨响,引来了门外侍卫。
侍卫进来,郭叔启已然没救了,但孟生也被围在了侍卫中间,想逃也逃不了了。
到了这般地步,若是普通人,结局已是注定不可更改。但若是孟生的故事就此结束,那这个孟生藏兵的故事也不至于流芳千古了。
可以说,若是孟生就此被围杀了,那他在史书里只能算是血勇的刺客,很难被此后儒生认定为仁人志士。
台上的戏子恰巧唱到这堪称千古绝唱的一幕,却见那油头粉面扮作孟生的戏子面对侍卫重重包围,立在场中岿然不动,面色不改,居然开始责难起来当场所有的侍卫。
“尔等欲待何为?而今郭贼伏诛,尔等往日在这内侍府中,莫非当真不知郭贼已是罪孽滔天?吾今替天行道,代天罚贼,尔等还不速速弃暗投明?如今郭贼此獠已是穷途末路矣,便是他那些心腹想来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尔等难不成不懂得审时度势?识时务者为俊杰,尔等速速退去,吾便不追究尔等所犯罪孽。如若不然,哼哼……”
一番言语下来,就见场上那扮演郭叔启的白脸老儿先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浑身直哆嗦,继而听不下去两眼翻白一口气没咽下去就嗝了屁。
而周围侍卫,畏缩不前,似乎被这孟生震慑住了,在琢磨态势,似乎有想退走的冲动。
戏曲自然是夸张了许多,但传闻里的故事,也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况且后来有位编修国史的史官找到了当年内侍府里的一位老人,问起当年的事情,老人形容的也是这般情景。
史笔如铁,自然做不得假。
虽然这位孟生最终还是被围杀当场,但单凭他诛杀佞臣威慑群卫的一番作为,也是足以让后世赞叹不已。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
脉勇之人,怒而面青。
骨勇之人,怒而面白。
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
孟生面对重重包围,脸不红色不改,尚能凛然大义怒斥侍卫。这不是血勇之人,更不是脉勇骨勇之人。
如此人物当得神勇的称呼。怒而色不改。
如果深究孟生为何能做到这神勇的境地。只有一个解释:当仁不让。
遇到仁义的事情,没有逃避的道理。
孟生自愿去刺杀郭贼,自然也不会是为博取老宰辅的赏识,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赌上身家性命,几乎是面对必死之局。
杀了郭贼,孟生尚且能脸色不改怒斥侍卫,这是心里真的将这件事情当做一件仁义之事,舍身取义,仁者无敌。
孟生这样的人物是真的君子,君子不是不杀人,不是懦弱无能之辈,更不是不作为的人。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时机未到,自然潜龙勿用;时机一到,便是人发杀机,地覆天翻。
陈孟生的名字是他的老师起的。孟生是张后载鲜有的敬佩人物里的一个,所以他为这个徒弟起了这个名字,为的就是要他学习这位人物的君子之道。
君子可以轻王侯,慢公卿。
只是需得有一口正气浩然,正所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陈孟生想到这里,忽然精神一振。
什么是君子?君子无傲气,却有铁骨铮铮,骨气才是君子的底气。
君子不是顽固保守,而是有为守着心中浩然正道百折不挠的坚定。
陈孟生发现自己还是书卷气太重了,君子不仅仅是有一身书卷气,思虑万千,推算诸般便叫君子。
少年心事当拿云,只要坚守心头一点浩然气,便无须顾虑太多,只管去做,这自然也是君子。
想通了这一点,陈孟生的念头在一瞬间变得通达无比,仿佛整个人都变得圆融自然。
既然要风发少年意气,自然要先找个容身之所,然后再图开辟未来局面。
陈孟生环顾了一下这偌大的鼎城,自己除了胖子似乎也没有更多认识的人了。
就在这时,却见一个书生手握一卷书摇头摆尾地从自己面前经过,似乎沉浸在书中的圣贤言语里。
书生……陈孟生的脑海里忽然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想起了什么事情,脸上不禁微微有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