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万里一靖城,紫气浩荡耀天辰。
这是靖初一位诗人盛赞靖京的诗句。
这位诗人乃是他国遣靖使节,由此可见靖朝当年四方来朝的强盛气象。
靖京的盛名,并不因其是靖朝国都。天子脚下,王畿之地,按理说应当政治为先。
然而,靖京最显名于世的,一是风貌大观,二是商贾繁荣。
靖京风貌上承古风,又有开陈布新别处机杼之处。一者,靖京楼宇飞檐承袭古风雅韵,讲求效仿上古建筑格致之道,入目皆有古礼复兴圣道大昌之感;二者,靖京格局规划极其规整,东市西坊,中央封仙大道贯穿全城,城围有六六天罡之数的城门拱卫,宏伟非常。
靖京城内,商户繁多,东市西坊聚集诸国商贾,西疆以西,东海以东皆有行脚商人来此交易,服饰毛发肤色各不相同,货物往来语言沟通异于寻常。
靖京背倚雀凉、重屏两山,前有沚水、洛水两河交错,山河相间,不仅是风光奇美,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巍峨瑰丽的靖京不是靖王朝一朝之功。昔日靖京,也是前朝大燕王朝的都城,那时的靖京叫做神京。大靖只是在昔日燕王朝建造的基础上对靖京稍加修改,继而扩大整个靖京城的建设面积,使之更为庄严华丽。
若是按照古时王朝更替的规矩,迁都理应是新王朝奠基第一要务,大靖本不应在前朝的旧都建都。迁新都,开新朝,定新律,称新帝,此为古来改朝换代四例。大靖不依古礼定都,追根溯源要谈到一位大德高僧。
靖太祖出自草莽,燕朝末年曾拜入正觉寺为僧。然而燕末连年大旱,官仓救济粮匮乏,别说平民百姓,就是官宦人家家里也常常揭不开锅。这般缺粮的状态下,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高官贵禄都很少去寺庙敬香拜佛,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又怎么会去接济庙里的菩萨金刚?
失了善男信女的香火,庙里和尚们的日子一日难过一日。太祖少年时曾立志管尽天下不平事,素来对于燕朝的苛捐杂税官吏贪腐诸事心有怨戚。虽然因生活所迫避入空门,但太祖的心却未有一日平静下来,此时天下乱象纷现,太祖的心思便立时活了。
正觉寺不禁武学,寺里僧人往往都有武艺傍身。太祖平日在寺里人缘颇佳,于是他便开始尝试说服寺里同门师兄弟随他出去“传扬教义”。然而寺里僧人都不情愿出寺受苦,太祖花了好大力气也仅仅说服几人而已。
忽有一日,正觉寺方丈智衍禅师传唤太祖入内室相见,二人闭门长谈达数日之久。而后智衍禅师召集僧众出寺传扬教义,将偌大的正觉寺彻底闭门不再接香客。
这位智衍禅师出了城便在一处荒山之中正式率门下一百零八位弟子向太祖效忠,这一百零八位僧人便成了太祖发展势力的根本,日后太祖亲卫军“金刚军”僧兵团便是以此建立起来的。而这位智衍禅师,日后被太祖奉为帝师,官拜国师,乃是大靖王朝开国勋臣里一等一的人物,可以说是他一手成就了日后太祖称帝的根基。
若无禅师,必无大靖。大靖能有今日气象,全赖禅师所赐。
此话是靖太祖奉智衍禅师为国师之时亲口说过的话。可见智衍禅师当年风光一时无两。
然而定都之时,智衍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地一力阻挠迁都,几乎到了众臣要与之拍案的地步。
智衍阻挠迁都的理由极为奇异,这位大德高僧言说燕朝旧都神京有龙兴之象,若非燕帝丧失民心,自绝生路,若是叫燕朝承着神京龙兴气象,大燕本应中兴,甚至或许能开人间王朝万年未见之大气象。
智衍断定此地龙兴之象乃是地底伏着一条古来难见的大龙脉所致,近些年地龙翻动使得龙脉苏醒,因此方才引得此地气运日渐浓郁,造就种种异象。若是大靖能就在此地定都,再开一番气象,使得王朝气运与此地龙脉气运结合,相辅相成,必能开辟一番前所未有的盛世气象。
智衍毕竟是帝师,加上靖太祖一向对他礼遇有加,这一番建议终是被太祖采纳,力排众议,定都靖京。
因为燕朝旧城尚在,太祖便命公布将旧城扩建翻新。待到靖京修葺一新,城内新建的正觉观忽然传出智衍禅师圆寂的消息,太祖驱车直入正觉观,面对大师遗蜕痛哭流涕,伤心之甚几乎到了伤身的地步。
帝师圆寂,太祖为其举行国葬之礼。后又遵从禅师遗愿,于靖京中央封仙大道上铸就一头青铜霸下,并将禅师法身葬入霸下体内。之所以如此,按照禅师生前所言,是由于建城之时禅师忽然发现此地地底大龙脉过于庞大,若是一味任其出世,恐有山河破碎之虞。
于是建此龙子霸下,加上禅师自身佛门大德金身,或可平缓龙脉动荡,稳固大靖江山。
自太祖年间后近千年间大靖山河依旧,江山未改。后世常有闲人附会,大靖能有此千载不颓的气象,智衍禅师当居首功。
然而至昭帝年间,由于连年征战,虽然大靖疆土开拓之广是为千年未有,但国力消耗也是颇巨。此时虽然可称盛世,然而种种不祥之兆也是纷纷涌现。
昭帝承武四年,季、吴、河、洛四州大旱,赤地千里,流民四窜,家破人亡。
昭帝承武九年,天下第一江濉江江水倒灌,江、渝、泓、沂、徽、樾、贺七州遭受洪灾肆虐,共工翻江倒海,七州不知多少地力人力荒废,就连当年北地征战军粮险些供给不上,最终不得不驻军退守耽搁数月之久。
昭帝宣德五年,也就是承武洪灾六年之后,靖京周边三百里之地一月内数夜里均感受多番地动,井水干涸,鸡犬不宁,地涌热泉。钦天监谓之地龙翻覆,但并非大害。
然而此后数年,靖京附近时常地动山摇,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昭帝宣德七年,靖京城中央忽然出现一个疯子,在封仙大道上一路跌跌撞撞,一边狂笑不止,一边疯言疯语。
“天道有纲,地势无常。大龙现世,道德成妄。仙魔度凡,国破家亡……”
此人口出狂言,路人连番劝阻也不休止,却是惹怒了当朝宰执。然而待到皇城禁卫到达时,此人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忽地消失不见,不禁令人以为白日见鬼。
自此事之后,靖京地动愈是频繁,由之前一年数次增至月余便有一次。立时民间谣言四起,言说是昭帝前些年穷兵黩武动摇了国本。此言诛心至极,但是迫于压力,正年富力强的昭帝不得不自下罪己诏,罪己祭天,乞求地动停息,人心稳定,江山鼎盛。
似乎真的响应了昭帝的罪己诏,靖京地带仅仅在罪己诏之后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地动,那次当真是震惊百里。然而此次以后,靖京地带确实再也未有地动过,连着有年余都未曾再有一点震动发生。靖京民众皆以为此事就此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然而世事皆与人违,就在所有人都如往常一般地为生活忙碌的一天,毫无征兆地,忽然便灾从天降。
那一日,本是艳阳高悬,本是晴空万里。
然而靖京百姓只听得一声震天巨响,狂风一起,天空瞬间乌云蔽日,靖京城中飞沙走石,半空之中闪起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光芒,绚烂夺目,仿若仙人降世。
然而众人抬头看时,等来的却不是济世仙人,而是天雷地火剑气魔音齐勾起,一波波灭世般的力量如同下饺子一般落在地上,霎时间高楼倾颓,天塌地陷。刹那间,整个靖京便陷入末日,即便是皇宫也不例外,整个靖京皇城几乎都被密集到恐怖的光芒淹没了。
当时杜胖子身在杜府,见到这般乱象,胖子一个机灵奔到杜家的地下宝库里,万幸他离那颇近,却是幸而躲过这一劫。
“所以杜兄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靖京的灭亡了?”
陈孟生端起一杯茶沉吟着问道。
“虽然我并不太清楚,但是心里还是有些猜测的……”胖子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当讲与否。
陈孟生没有立即去问,但是心里隐隐有些猜得出是什么,但胖子不说,却又不好主动去问。
正在这时,几个豪绅子弟模样的年轻人一路说笑着坐到他俩的邻座上,叫来小二点了几个菜便开始嘻嘻哈哈说起来了。
“我说周少,你再给咱几个说说那什么仙啊魔啊的事情呗……”
那些人中其中一个嚷嚷着叫另一个人说话,一瞬间勾起了陈孟生和胖子两人的兴趣。
“你们可别说,这事可是我家舅父打听到的,要不是我家大伯以前认识一个人,那人啊……人家可是仙人啊……”
说话那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但依旧被陈孟生和胖子捕捉到了一些声音,两人不禁有些震惊。
“周少你可别骗咱哥几个,仙人怎么会和凡人认识?”当中一个人出言否认,不相信那周少所言。
“你知道什么!”那什么周少似乎有些薄怒,被人直接否认有些掉他的面子。
“你以为仙人就不是人了吗?仙人也是人,仙人也要入世修行的。”
“什么!”那一群人不禁大惊,“不是说仙人都是辟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吗?”
“不是,其实仙人很有可能就在凡人中间,只不过他们不显露罢了。”那周少自得地笑道。
“哎,你舅父认识的那位仙人可说了什么?”一个青绿镶边的黄衣年轻人小声问起来。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到处说,据说啊,”周少用手撇着嘴巴小声道,“其实靖京就是被仙人们灭了的……”
“啪嗒”,陈孟生手里的杯子落到桌子上,好在里面没什么茶水。
不过动静还是惊到了邻桌那群人,陈孟生连忙冲着胖子打个哈哈,笑道:“杜兄的故事着实是吓到陈某了,惭愧惭愧……”
杜胖子心知原因,也是大笑:“陈兄弟比杜某好多了,想当初杜某听闻此事时却是比陈兄弟还要吃惊。”
这一番应和,邻桌的人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不妥,于是扭回头继续小声讨论起来。
陈孟生轻轻吐出一口气,缓了缓神,拿眼淡淡瞥了一下脸色有些无奈的胖子,继而又低下头去静静偷听邻桌的谈话。
“那位仙人听说乃是佛门之人,受了我舅父家一饭之恩,这才和我舅父道来靖京灭亡的原委,还嘱托我舅父早日收回成本,免受战乱之灾。
“要不是我舅父和我父亲及时说了这事,我家也要像你们家里受些折损了。听说靖京之所以被仙人灭了,一方面是因为靖京压着了地底那条大龙脉不能出世,那条龙脉里藏有仙人们要的东西;另一方面,据说是仙人出世,所以就要灭了凡人王朝,如果还留着凡人王朝就要威胁到仙人的计划。”
那周少说这些话隐隐有些忌惮,似乎这些事情牵扯到了一些禁忌。
“仙人要出世?究竟是怎么回事!”邻桌其他人听了周少的话立时叫了起来,也算帮陈孟生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这件事那位仙僧却是语焉不详,听说暗中隐世的仙门似乎纷纷要出世,还要在凡尘招收弟子,扩大宗门力量,而大靖朝就是一个挡路石,因此就要灭了这靖京,绝了这王朝延续的惯例,杜绝后患。”那周少说完,周围人也是连连感叹,直道此事不可思议。
至此之前怀疑的那人也是信了大半,起身拱手唏嘘道:“周兄,既然如此,想来马上天下即将迎来一番新的盛世气象,我等的机遇简直不可想象,想必从此往后,天下当人人如龙,得证长生不朽。不知周兄还知道些什么,可否一并告知我等,日后作为仙门弟子行走天下,也必不相忘周兄此番大义。”
那周少听了这话思索了片刻,叹道“也罢也罢,我等在此相聚也是缘分一场,日后拜入仙门也当相互扶持,共勉共进。
“那位仙僧确实说了些其他的事情,我也不知我舅父是否隐瞒了什么,但想来应是没有。我舅父问过那位仙僧怎样才能被仙门招收,那位仙僧说要看资质仙缘,缺一不可。不过……如果能寻来珍奇古物千载宝药之类的,倘若有大用,或许能令仙门开恩。不过若是仙缘到了,却也没有必要了,”周少顿了顿,屏息思索了一会,轻声道:“我听舅父提起,他问那位仙僧仙门出世的原因时,听他说起过一个词,只是那位仙僧不曾详解便飞升离去,却是不知其中奥义。”
“什么词?”
“铸道庭。”
“这……便没了?”
“没了……那位仙僧没有提到其他的了……”
众人都不言语,纷纷低头静思了许久,然而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这没头没尾的“铸道庭”三个字究竟有什么内涵。
过了半晌,这群人终于放弃此举,不再去想。当中一人笑道:“周兄大义,告知我等这等隐秘实在是仁义至极,我等理当请客款待周兄略作答谢。”
说着,他招呼来小二,便与周围众人要点这烟波楼里菜肴设宴款待那个周少。
见听不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陈孟生便收回神来,恰巧碰上对面也刚刚偷听完的杜胖子的眼神,不禁相视一笑。
转而,他低下头去,也是对那“铸道庭”三字不解其义。
“陈兄弟……陈兄弟……”
不知过了多久,陈孟生忽然注意到有胖子的声音在喊他,声音极小,细如蚊呐。
陈孟生一抬头,却见胖子正在用眼示意自己往一个方向看。
他扭头看了过去,却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从楼梯上缓缓上来,面如冠玉,俊俏非常,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卫模样的人,不过此人陈孟生却是不认识。
胖子在一旁见他无动于衷,不禁小声道:“陈兄弟你看他腰间印信,他想必是五鼎侯府的公子,这可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陈孟生顿时明白了胖子的意思,不过他心里对于胖子之前说的却是尚未考虑周全,不过很快他便做下决定。
“杜兄,你若想去,便先去吧。陈某暂时尚有些顾虑,待观望些时候,再做决定吧。”陈孟生轻声道,但心里不知对错,只是出于儒生的自尊,心里对于追随他人,还是不太情愿。
“唉!”胖子叹了口气,咬了咬牙,“陈兄弟,凡事待价而沽,我料想你是子轩先生门下,应当不会像其他书家子那般固执,不曾想你也有那股子匠气,实在是……唉……”
说完,胖子又叹了口气,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向着那个五鼎侯府公子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