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七月下旬了,天气越来越热。
各家各户的农活基本都已经做完,闲下来的人们凑在一起打起了扑克或者麻将,就连老头老太们也打起了叶子牌。无忧无虑的只有小孩子,他们不是满村子疯跑、打闹,就是背着父母成群结伴下河洗澡。
没电视、没手机、没娱乐,陈建国也无事可做。村里没有谈得来的朋友,王志斌又被父亲逼着一起出去修鞋,陈建国在家除了窝在床上睡觉,就是翻箱倒柜找书看。
家里没有什么闲书,仅有的两本《官场现形记》和《红与黑》已被陈建国翻了好几遍。农业技术方面的书倒是有一些,《食用菌栽培技术》、《田间病虫害管理》、《西瓜种植技术》等等,可惜前世的陈建国就在乡农技站做过一段时间农技师,对这些熟得不能再熟了。
今天还会是大热天,早上太阳就开始发威。陈建国吃完午饭又要往床上爬,被张萍赶了出门。张萍的原话是,不是吃就是睡,跟猪一样,猪还知道吃完出去消消食,你就知道睡。陈建国很无语,当父母的都这样,你刚回家他们高兴得不得了,时间长了,又会嫌你好吃懒做。
大晌午,村子里静悄悄的,人们不是在歇晌,就是在打牌,陈建国逛了半天也没看到一个人影。信步来到村头的大水坑边,往常这里会有很多人洗澡纳凉,今天却没看到人。
没热闹可凑,陈建国决定回去继续睡午觉。往回走时,陈建国特意绕了个大圈子,这样能多耗点时间,省得回家再被母亲骂。
经过一家院墙,一个汉子正蹲在门口抽旱烟。这人看起来很面生,陈建国仔细回忆了一下,才记起这人姓丁,人们都叫他“老丁头”。
老丁见到陈建国,很热情地招呼。陈建国也算是村里有名的“文化人”,很少有人不认识。
陈建国跟老丁不熟,礼节性地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走在路上,陈建国还在感叹。记忆里老丁头是个整天愁眉苦脸,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小老头模样,眼前这个却是四十出头的、满面红光的中年汉子。
这也不能怪陈建国。陈楼村虽然小,老老少少也有几百口。这一世的陈建国才十八岁,比较熟的只是那些同龄人。前世的陈建国结婚没几年的时候,为了做生意方便,带着老婆孩子搬到了镇上,每年回村的次数也有限。两世的记忆加在一起,村子里陈建国能叫出名字的人也不超过三分之一,很多人只是看着面熟。
陈建国能记起老丁,还是因为老丁家好像发生过一件大事。至于是什么事,太阳晒得人直发昏,陈建国一时也想不起来。
陈建国突发奇想:“天太热了,要不喊大哥一起下河洗澡吧?”
村头那个坑虽然大,但水是死的,又脏又浑。村前又人来人往,还常有女的在坑边洗衣服,陈建国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水。
小孩子玩水……晌午头……老丁头……洗澡……玩水……等等,陈建国猛地站住脚,终于想起那件大事是什么——前世的时候,老丁家的闺女就是在村头的大水坑里淹死的!具体是哪一天,时间太久,陈建国记不起来,只知道就是今年夏天的一个午后。
陈建国的心通通直跳,有心回去通知老丁,但又觉得应该不会这么巧就是今天。
“算了,人命要紧!”
想到这里,陈建国不敢再浪费时间,转过身一路狂奔,抄近路来到老丁家院后。平息下呼吸,陈建国绕到前面,老丁还蹲在门口。
陈建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对老丁说道:“刚才我们家秀红跟我说看到你家丫头一个人在坑边玩水。”
老丁疑惑的摸了摸头:“不会吧?我闺女一直都在里屋睡觉,没看到出来啊!”
“是吗?我妹妹不会看错的,要不你再回屋看看,别真的她一个人在水边玩,太危险了!”
听陈建国说得郑重,老丁也有点担心,站起身说道:“我回屋瞅瞅。”
老丁急匆匆奔进院子,又急匆匆地奔出来:“人没在屋里!”
陈建国当机立断:“走,我们去坑边找找!”
两人着急忙慌来到村头,坑边老宋家的在洗衣服。
老丁问老宋媳妇有没有看到自家闺女,老宋媳妇说没有。老丁又问老宋媳妇来了多久,说刚来没一会儿。老丁还要再问,那边陈建国已经叫了起来——
地上,两只小小的女拖鞋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老丁跑过来一看,当时就大叫道:“是俺闺女的!”
陈建国连鞋都来不及脱,“噗通”一声跳下水,老丁跟着跳下来。老宋媳妇也明白过来,一溜烟地跑回去喊人。
不一会儿,住在坑边的几家就赶了过来。见状,二话不说,一个一个都跟着跳下水摸。
坑不大,十几个人弯着腰,踩着淤泥来回找,没多久,一个汉子就大叫道:“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旁边的连忙凑过来,几个人合伙将陷在淤泥里的身体挖出来,又托着送上岸。
刚赶到的老丁媳妇看见自家闺女沾满污泥的乌青小脸,当时就晕了过去。老丁也满脸悲痛,站都站不住,旁边人赶紧伸手扶住。
众人连忙搭手帮忙,有人舀水给小孩擦脸上的泥,有人忙着掐人中、虎口,有人叫着赶紧去喊大夫,还有人提议将孩子倒过来,空空水……
看着眼前人们七手八脚地忙活,陈建国怔怔地站在旁边,眼前的一幕幕如同跑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晃荡,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前世的记忆。
……
一个小时后,乡里的医生赶到,检查了一会,摆摆手,叹着气走开。最后的希望终于破灭,老丁仍然不相信这个事实,满眼通红地拉着医生恳求他再检查检查,人们劝也劝不住。老丁媳妇已经晕死好几次,一醒就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闻者落泪。
天慢慢的黑下来,围观的人们开始散去,丁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后事。
对于陈楼村的很多人来说,这一天注定难忘。
……
陈建国浑浑噩噩地坐在院子里,老丁媳妇的哭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小妹喊了好几声,陈建国都没反应。张萍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难过,喊过也没反应,只好叹了口气,将饭放在锅里热着。
陈建国不是博爱的人,这个世界每天都会有很多小孩离开人世,谁也悲伤不过来。但是,这样的悲剧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尤其自己本来还有能力阻止它发生时,陈建国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要是自己提前回忆起这件事,要是刚才早点发现鞋子……
凉风吹来露水,陈建国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意。张萍觉得不对劲,过来摸了摸额头,也没见发烧。思来想去,只知道儿子今天也下水捞人了,难道是被什么邪气冲撞了?张萍发慌了,丈夫不在家,天又这么晚,就叫陈建党赶紧去喊隔壁他三叔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陈建国不愿意家里人跟着担心,连忙拉住母亲,说只是看着难过,没一点事。张萍不信,陈建国解释了好久,张萍才将信将疑。
张萍督促陈建国把饭吃完,又看着陈建国洗完脚、上床躺下。临睡前,张萍还特意叮嘱晚上不要关灯,又要睡在旁边床上的陈建党多看着些,有事立刻叫她。
躺在床上,陈建国一夜都没睡。
陈建国知道,其实重生后的这半个多月来,自己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躲避——躲避前世的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潜意识里,陈建国告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看起来很真实的梦。他以为躲在现世的家里,躲在家人的身边,就能证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失去。
可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将陈建国心里的侥幸击得粉碎!
记忆是真实的,车祸也是真实的。不管心里愿不愿接受,前世的自己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想到妻子和儿女们的悲痛,想到他们以后即将面临的艰难生活,陈建国泪流满面。
这一夜,悔恨将陈建国整个人都吞噬,咀嚼得一点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