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这种股票在市场上将卖到35至37美元一股,这本身并没有多大意思,除了人们想投机以外。我们按照20美元一股为你保留了1000股,如果你愿意要的话。这些股票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你随时可以将其出售……我们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是一直想着你的,想到你可能愿意以我们支付的相同价格得到一些这种股票。”这段话如果放在今天被查出来,可以被冠上好几条罪名——至少得背上好几条嫌疑:一、违反公开、公平、公正的“三公”市场原则;二、违背新股发行制度;三、内幕交易;四、违规信息披露;五、涉嫌操纵股价;六、商业贿赂……事实上,这番话出自1929年摩根合伙人写给威廉·伍丁的一封信。尽管那时美国还没有制定出上面提到的那么多名目的法条来约束证券市场,但信中的内容在当时也绝对属于不能被原谅的违规之举。可以想象,当这段文字被佩科拉在听证会上抖落出来以后,已经使内外交困的摩根财团陷入了怎样被动的境地。
1929年,这封信发出时,美国的股市还处在狂欢之中,投资者的字典里没有“下跌”这两个字,人人都相信市场会无休止地涨下去,就像相信鸡会一直生蛋,蛋会一直生鸡一样。人们齐声高唱:“如果你爱他,就让他进股市,因为那里是天堂……”几乎没有人想得起下一句词儿是什么。在这样的环境里,“打新股”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因为股票一上市,不管你吆喝多高的价儿,都会跟几分钱一斤的大白菜似的,瞬间被抢购一空。因此,摩根为这位客户预留的,绝不仅仅是“没有多大意思”的1000股而已,而接受摩根的这份馈赠,实际上就等于接受了一笔立等可取的飞来横财。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当然,摩根财团的这一份慷慨馈赠可遇不可求。摩根合伙人们心中拟有一份“优惠客户名单”,有幸入选的不是政坛大腕就是商界精英。往大了说,这是一个阶层;往小了说,这是一个圈子。要进入这个圈子,各凭本事,非诚勿扰。
对于这份名单,我们在此也不需要大肆渲染,因为与名单上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比起来,任何渲染都是苍白的:卡尔·柯立芝,美国的前总统;查尔斯·西尔斯,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查尔斯·弗朗西斯·亚当斯,约翰·亚当斯总统的玄孙,胡佛政府的海军部长……商界和银行界同行的名单就更长了:通用电气的欧文·杨,美国钢铁公司的沃伦·泰勒,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的沃尔特·迪格尔,美国电报电话公司的沃尔特·吉福德和国际电话电报公司的索斯特内斯·贝恩,大通银行的艾伯特·威金,第一国民银行的乔治·贝克,纽约证券交易所的理查德·惠特尼和伯纳德·巴鲁克。一些社会名流也跻身名单之上,包括德怀特·莫罗的女婿——飞越大西洋的林德伯格,大律师约翰·戴维斯以及古根海姆、德雷克塞尔这些名门望族。更令人吃惊的是,民主党的政客也出现在了优惠名单中,并且不是个案,其中就包括前面提到的那封信的收信人、罗斯福的财政部长威廉·伍丁,参议员麦卡杜(并且,麦卡杜此时还是佩科拉调查委员会的成员)等等。这让罗斯福政府无比尴尬,也大大强化了“优惠客户名单”丑闻的戏剧性效果。
套用现在一个流行的词儿,摩根暗地里为客户赠送新股的事件已经形成了一个“门”,我们权且叫它“优惠门”吧。门里门外,随着牵涉进的人数越来越多,其在社会上造成的恶劣影响也跟着水涨船高。原本坐山观虎斗的罗斯福,好戏正看得上瘾,没成想自己的幕僚们突然也成了戏里的丑角,不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忙提了佩科拉来训话。罗:我出钱又出力地请你来不是来寒碜我的!佩:这……罗:怎么我的人也牵涉了进来?佩:那……罗:废话少说,这件事现在该怎么收场?佩:依我看,不妨听听摩根他们怎么说。这下,于公于私,摩根银行都得出面给听众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了。于是,乔治·惠特尼临危受命,粉墨登场。派他出马再合适不过,除了能言善辩外,他还具有充分的把这件圆谎的差事办好的动机——他自己也是“优惠客户名单”里的一员,并且在当时接受了摩根为他预留的8000股阿利甘尼公司的股票,虽然按照摩根合伙人的话来说“这没多大意思”,但他毕竟因此赚了20多万“刀勒”(美元)。惠特尼能言善辩的美名不是白得的,他一出场就是一段声情并茂的唱白:“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听得人肝肠寸断。
依照他的意思,摩根银行这个冤枉受大了。之所以股票只预留给达官显贵、大商巨贾而不是普通百姓,只是因为这些“优惠客户”们具有更大的风险承受能力而已。“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摩根银行担心小投资者们没有能力承担这么大的风险,作为一个折中,他们选了那些他们认为在精神上和经济上能够承担这种风险的人。这样善良而体贴的行为有什么理由被质疑呢?”听惠特尼这么一说,这些大客户们倒是显得颇具挺身堵枪眼的牺牲精神。“摩根真是太客气了,小投资者们其实是愿意帮助它的这些大客户们来分担如此巨大的‘风险’的,好在这些大客户们没有白白‘牺牲’。无论如何,那些股票都大涨特涨了。”棋逢对手,佩科拉的嘴上功夫也堪称一流。史料记载,此人尤擅讽刺挖苦。
而关于摩根银行这类“慷慨”的馈赠行为的真实目的,有据可考的结论其实只有两个:一是“分散投资”。从曝光的名单中可以看出,摩根“分散”的是不同的贸易伙伴、商业领域甚至是政党派系,“投资”的则是相同的“友情”。有了这份强大友情的保驾护航,摩根银行才得以长期保持自己在华尔街呼风唤雨的地位。同时,无论共和党还是民主党上台,都能在白宫混个八面玲珑。二是酬谢重要的朋友。最好的证据就出现在拉蒙特自己的一份备忘录里,他交代另一位合伙人,在分配阿利甘尼的普通股时,预留一份给曾经在股票发行的听证中为他们作证的朋友。写下来的就是证据。对这一点拉蒙特显然还缺乏足够的认识。结果,为他的意大利和日本的法西斯朋友写的鼓吹文章也好,给那些在商业上帮助银行徇私舞弊的朋友们留下的好处也罢,全在日后活生生地成了呈堂证供。
拉蒙特这个记日记的优良习惯,没少给摩根银行和他自己招惹麻烦。“优惠门”对于摩根财团的不良影响是多角度、全方位的,也是佩科拉听证会带来的最具毁灭性的打击。尽管发生了逃税等等丑闻,人们原本还是愿意相信,跟大通、花旗那些毫无原则可言的银行家们比起来,杰克和他的合伙人们在对待股票、投机等一系列问题上还是保持了更多高贵的绅士银行家的传统。就连佩科拉也曾经承认,摩根是一家更“保守”的银行。但“优惠门”事件扯下了华尔街最后一块遮羞布,昔日高高在上的银行家们不再神秘。人们发现,即便强势如摩根,也同样难免趋炎附势、蝇营狗苟。《纽约时报》为此发表了一篇评论,语调沉痛,读来有如悼文:“这是一个由可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著名的银行家们组成的公司,它完全没有必要采取小经营者的种种把戏,然而,它未能经得起对其名誉和自尊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