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米盛庆压根儿就没想到肖丽媛和米蕾蕾会来医院。他和崔昕早已统一口径,对外说米盛庆是感冒引起的肺部感染。为把这出戏演得逼真,米盛庆见到人后,常常干咳几声来遮掩。
然而,米盛庆看到久没见面的女儿心里激动,心脏跳动就急剧加快,加上刚输液,血液偏高,药液又没输完,颅内肿瘤的扩散就没有完全控制住。肿瘤扩散压迫脑神经,疼痛就发生了。
这时候,米盛庆呼吸十分困难,脸上的血管凸起很高,青筋暴露,格外醒目。他张开嘴,仰望病室的天花板,用尽全身仅有的气力吐故纳新。可是,喉管里像塞进了棉絮,肚子里的碳酸气和空中的新鲜空气,无法从喉管里进入体内新陈代谢。
米蕾蕾又大声地叫道:“爸!爸——”
“盛庆,你坚强些,我帮你捶背。”
肖丽媛见丈夫喘气困难,顿时将手从米盛庆的脖子下伸去,将丈夫的脑袋扶起来,另一只手轻轻地捶着米盛庆的背部,想减轻丈夫的痛苦。她没有见过人临死时的情景,不知道丈夫这时候是否会奔极乐世界去,临阵手足无措,不禁泪水滂沱。
“爸!您要说话呀!爸——”
米蕾蕾看到秘书小宋曾按过床头的那个红色按钮,顿时伸手按了下去。几秒钟之后,病房的门被崔昕和护士打开了。
小宋也跟着奔了进来,想伸手去做点什么,见崔昕和护士已经把米盛庆围住就断了那个念头,延颈鹤望地看着他们忙乎。
崔昕挣开米盛庆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曈仁,见无异常,便知米盛庆是因颅内肿瘤扩散引起的疼痛,对护士吩咐了一句,护士赶忙跑出去了。少许,护士带着注射器又走了进来。
崔昕抓着米盛庆的手臂,护士在米盛庆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银色的针头快捷地扎入了米盛庆的血管里,红色的血液回流进注射器后,护士便轻推注射器的尾座,药液渐渐地减少了。
一会儿,米盛庆就恢复了常态。刚才,他因疼痛,额头上渗出了许多的汗珠。肖丽媛顿时用纸巾,一丝不苟地给丈夫擦汗。
“米省长,刚才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现在没事了。”
崔昕仍替米盛庆遮掩着,说的话也只有米盛庆明白。在崔昕的心目中,米盛庆是他见到的最能吃苦的领导干部。
崔昕给许多部门的领导治疗过疾病,护士扎针时手稍重了点儿顿时遭到白眼或斥责,有时候连崔昕都责怪,说安排个实习生,把病人当实验品,患者是来医院治病的,不是来当试验品的。
但是,米盛庆自住医院后,从没挑肥拣瘦过,无论哪个护士扎针都没吭过一声。崔昕和他虽是同学,但一年也难遇几个照面,平常交往不多,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刻,才遇到陪伴他的机会。
“崔昕啊,我这不争气的身子,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
米盛庆缓过气来,冲崔昕笑着。他笑得很不自然,谁都知道露齿的笑是佯笑。随后,他对身边的女儿和妻子看了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尽管他的笑容是佯装的,但没露出破绽来。
“爸,您的身体平常很棒,怎么感冒得这么严重啊?”
刚才,米蕾蕾已看出来,崔昕和父亲也许有什么默契,不然崔昕就不会那么镇定自若,说些只有父亲能听懂的话。所以,她不想给父亲增添精神压力,觉得顺着父亲的话头才明智。
“蕾蕾,人吃五谷,总有生病的时候嘛。”
米盛庆说话很吃力,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近来,他颅内的肿瘤扩散,压迫脑神经,疼痛一天比一天严重,他曾经萌生过安乐死的念头。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不会实现,因为国家没有出台安乐死的法规,崔昕医生也不会让他如愿。
他想自己离世的时候,女儿和妻子在身边,自己也就会安然地瞑目。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死去,那是多么美好啊!
求生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的愿望,病魔能令意志坚强的人丧失斗志。不过,对于久病未愈的患者来说,死亡却是解脱,尤其被疼痛折磨很久的病人,死亡不仅是解脱,而且还是逃离苦难。
米盛庆被颅内肿瘤的疼痛折磨了很久,苦不堪言,只想尽快解脱,逃离苦难。其实,他的意志很坚强,可是再坚强的人,在疾病的肉体折磨中,也经不起摧残,意志就会动摇,不堪一击。
他想这时候妻子和女儿都在自己的身边,一家人终于又遇上一个团聚的机会,今天要是自己的大限该有多好啊!
“盛庆,你头痛好点儿了吗?”
肖丽媛轻声地问道。她猜测丈夫也许还在生她的气,甚至仍在心里责怪着她,不该收下那盒人参,把他的话当耳风。
“嗯,头痛好些了。感冒了就是这个样子。”
米盛庆已经无气力说话,刚才的疼痛,把他折磨得九死一生,他只想休息一会儿,缓解一下因疼痛造成的疲倦。可是,他面对身边的女儿,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能包住火的纸。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对妻子和女儿只能隐瞒一时,不可能隐瞒一世。他离世的时候,也许女儿和妻子会在身边,也许不在。今天是否是他的大限,他心里没底。但是,他渴望今天是他的大限。
“爸,您头痛真的好些了?”
米蕾蕾已听明白父亲刚才话里的话,父亲正在暗示,他的生命即将终结。她望着父亲的脸上没有眨眼,父亲经过刚才疼痛的折磨,这时候面白如纸,没有一丝儿的血色,皱纹满脸。
她想今天能见到活着的父亲,明天不见得还能与鲜活的父亲面对面地坐着。今天,崔昕医生说父亲是见到自己和母亲后心里激动才痛昏过去,这想必是崔昕医生为父亲的病情遮掩的。
苍天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索取父亲的性命呢?她想到这里,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她担心被父亲看到泪水,顿时低下了头。
米盛庆看到女儿眼里的泪花,疑窦顿生。他想今天蕾蕾怎么隔一会儿就有泪花打转?看她妈妈的样子,也是一副痛苦万状的神色。难道……难道她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难道崔昕背着自己,将自己的病情已经告诉了她们?
“蕾蕾,今天你怎么啦,怎么老是有泪花打转?”
“爸,我没有啊,我见爸感冒成这样子心里难过呀。”
顿时,米蕾蕾撒娇般地摸着父亲的脸颊,破涕为笑。
米盛庆佯笑起来。伸手去擦女儿眼角的泪水,几滴泪水便沾在他的手指头上。他想拍拍女儿的脸蛋,却力不能支。
“蕾蕾,考博在即,你学习可要抓紧啊。”
“爸放心,我学习可抓得很紧呢。不过,我……我想到英国去读博士,我对妈妈已经说过,我就怕您不同意。”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米盛庆本想劝女儿打消这个念头,可想到自己病入膏肓,即将离开人世,如果女儿执意要去英国读博士,自己离世后,女儿也会义无反顾地去。既然劝她没用,就不必与女儿闹僵。
“爸,我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对吗?”
米盛庆望着女儿,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对女儿说什么呢,女儿的个性又很倔强,劝她回心转意吧,只会是对牛弹琴。
“爸不会反对你的选择。蕾蕾,但你要听爸的话,你不要数典忘祖,要热爱自己的祖国,学成归来,报效祖国。”
“爸,您真的同意了?”
米盛庆点了点头,又佯笑了。他想对女儿还说点什么,可颅内的肿瘤又不放过他,这会儿肿瘤扩散又压迫到了脑神经,疼痛立马涌袭而来。顿时,他额头上的汗水又冒了出来。
“蕾蕾,你快要考博了,学习要抓紧啊。”
米盛庆强忍耐着脑袋的疼痛,想与女儿多说几句话。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女儿考上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