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望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担心问崔昕医生的话会被父亲听到,对父亲的精神会是致命的打击。便想去崔昕医生的办公室,与崔昕医生促膝相谈,以了解父亲的病情。
“崔医生,我想和您谈会儿话,您有时间吗?”
“蕾蕾,我有时间,我知道你找我要谈什么,但我想你陪你爸多聊聊,对你爸的健康会有好处。你爸今天见到你很激动,我想你爸想念你已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你还是多陪陪你爸吧。”
“崔医生,感谢您为我爸治病!”
米蕾蕾对崔昕医生投去感激的目光。这时候,她心里明白了,崔昕医生要自己多陪伴父亲,也许就是暗示自己陪着父亲走完剩余的人生,言下之意,父亲在世上的日子已经很短了。港都市的民间有个习俗,长辈离开人世的时候,亲人要送终,后人才会吉利。
“崔医生,感谢你!感谢你为盛庆治疗!”
肖丽媛对崔昕也看了一眼,便用点头的方式以示感激。她自走进病房后,一眼看到丈夫面黄肌瘦,顿时想起昔日同床共枕的丈夫即将与她永远分别,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与丈夫耳鬓厮磨,心里就如刀在绞。可是,自己又要抑制着,不能让悲伤的神色浮于脸面。不然丈夫醒过来,看见自己的这副样子就会更加伤感。
“蕾蕾,你多陪陪你爸吧,你爸很快就会醒过来。你爸很坚强,他忍耐痛苦的能力,远远超越了其他人。那些药液本来是要输完的,可他知道你们来后心里很激动,药的副作用顿时就发挥了效力,所以才抽搐。为了让他和你们说几句话,输液只好暂停。”
崔昕再次拨开米盛庆的双眼皮,又观察了一会儿曈仁。见曈仁逐渐缩小,快要恢复到常态,便松了手。正常人的曈仁只有绿豆般大小,视力清楚;曈仁扩大后就散光,看东西模糊不清。脑内疾病用药,多数有副作用,一般曈仁会扩大,影响视力。
米盛庆对崔昕多次提出要求,要崔昕用药,尽量保证他的视力清楚,因为他要看文件和批阅文件。尽管文件常是小宋阅读给他听,但文件上要他的亲笔签字,视力模糊怎么下笔呢。
崔昕为这事费了很大的周折,只有一个办法可取,即减少药的剂量,停药曈仁就缩小。但药的剂量减得太小,又控制不住颅内肿瘤的扩散,肿瘤每天增大压迫神经,疼痛感就会越严重。
“崔医生,感谢您!我会陪伴我爸的。”
米蕾蕾见崔昕医生松开挣父亲眼皮的手后道。
“你爸快要醒过来了,你们聊吧,我走了。”
崔昕走了。出门的时候,顺手把门也关上了。
小宋见崔昕走了,对肖丽媛母女俩瞟了一眼,沉思片刻后,悄无声息地走了。他开门的时候没有弄出声响,关门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声响会惊动这一家人。
病室里只剩下一家人了。肖丽媛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悲痛,急步走过去,在丈夫的身边坐下来,抓住丈夫的左手紧紧地握着。她想,自己今生今世,也不知道握过丈夫的手多少次,以往觉得丈夫的手不但很温暖,而且好像还有一股强劲的力量传递着。
可是,今天丈夫的手却是冰凉的,让自己悲从心来,更让自己胆怯,因为自己即将失去主心骨。刚才从崔昕医生的话里也听明白了,丈夫也许在今天或许在明天就奔极乐世界去了。
“盛庆,我的丈夫啊,你快醒过来吧……”
肖丽媛回想起丈夫以往对自己的体贴,越想心里越难受,尽管女儿多次提醒,劝她振作起来,可她又控制不住心里的悲痛,她被栽赃诬陷这个沉重的精神包袱压抑了很久,而且又超过了她的承载能力,面对奄奄一息的丈夫,不觉又哭出声来。
米蕾蕾见母亲又哭起来,担心父亲醒过来会瞅见,忙给母亲递过去纸巾,示意母亲擦掉泪水,不要再哭了。
然后,米蕾蕾就抓起父亲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知道父亲的手,不知多少次抚摸过自己的脑袋,孩提时代,自己常在父亲的手的爱抚下成长。同时,父亲的手又传递着伟大的父爱。父母就自己这个独生女,自己便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
“爸,您醒醒吧,女儿好想念您呢!”
平常,米蕾蕾见到父亲的时候,很难说出“想念”二字,这不是她难以启齿,而是她常在父母面前撒娇惯了。
昨晚,当她听鲍尔说她爸在世上的日子只能用分秒来计算的那刻起,在她心里根深蒂固的撒娇习气,顿时就烟消云散。她知道爸离开人世后,她这辈子就再没有亲生父亲了。
冥冥之中,也许真的存在着心灵感应。这会儿,米盛庆的左手被妻子握着,右手被女儿抓着,也许正是亲情的传递,感应到了米盛庆的心灵深处,他醒了,他睁开了眼睛。
以往输液停后,一般要半个小时以上,他才会醒过来。然而,他醒来后,不知什么原因,眼睛望着的却是右边。
他的视力虽然有些模糊,但他定晴凝望一会儿后,第一眼认出的是女儿。其实,妻子握他的手很紧,而且一丝不苟地轻抚着,也许他的感觉神经已经麻木,没有及时给他传递这个信息。
“蕾蕾看爸来了。可爸的身体又不争气,感冒很久了。”
米盛庆故意咳嗽了几声后,才扭头对肖丽媛看去。他想从母女俩的神态里,看她们是否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以便应对。刚才,自己昏睡过去后,也不知崔昕医生是否告诉了她们真相。
“盛庆,你感冒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吭一声?”
肖丽媛顺着丈夫的话头假装责怪道。她知道病入膏肓的病人,精神治疗比什么药物治疗都重要,丈夫还在继续隐瞒病情,也许是想给他自己多些精神安慰,想多活几天或几小时而已。求生又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的愿望,谁也不想及早地离开美好的人间。
米蕾蕾对骨瘦如柴的父亲瞅了良久,想到父亲即将离开人世,自己从今往后就没有亲生父亲,刚开始强抑的心酸猛然又冒了出来,嘴唇打颤似的动了良久,似洪流的亲情终于溃堤了。
“爸!我的爸!我的爸呀——”
突然,米蕾蕾扑到父亲的身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接连地喊了几声“爸”。她来的时候,一路上在心里反复叮嘱自己,见到爸后,无论如何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爸开心些。
可是,当她走进病房里看见父亲面黄肌瘦,与往日春风满面的父亲判若两人,想到母亲遭到他人的栽赃诬陷,自己又即将失去父亲,这么多的厄运陡然降临到家里,猝不及防。
如果父亲继续活着,且不说他省长职务是否当下去,只说母亲被栽赃诬陷的事情,父亲必然会催促纪委做调查,母亲的冤枉终会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父亲离世后,事情就会不了了之。
眼前的父亲气若游丝。二十多年来,自己从没敞开心扉与父亲交谈过,没想到命运会这么捉弄人,在父亲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自己竟然有一肚子的话想对父亲说,却又找不到话头。
“爸这不是好好的嘛。蕾蕾,你哭什么呢?”
米盛庆抚摸女儿的脑袋笑着。他的笑容有些做作。谁都知道佯装的笑容,一般都会先露牙齿,而自然的笑容,双眼角的肌肉会伸展,然后扩散到整个的面部,给人非常亲切的感觉。
肖丽媛虽然没看出丈夫的笑容是佯装的,但她也没有拆穿丈夫的假象。这时候,丈夫需要安慰和精神鼓励,哪怕丈夫在世上只能活几小时,抑或几分钟,也要让丈夫开心地活着。父女俩一年也难得几次见面,舐犊情深,就让丈夫与女儿依偎着吧。
米盛庆抚摸着女儿没有说话,他心里多么渴望自己能在世上活下来,享受上苍恩赐的天伦之乐。
可是他脑袋的疼痛又突袭而来。他想,自己在世上的日子也许很短了,或许今天,抑或明天,上苍就会将自己的生命索去,自己的肉身将会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人生是多么的短暂,是过眼烟云啊!
陡地,他的情绪低落下来,神色骤变。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副什么模样,但他的感觉神经给他传递着信息,他颅内的肿瘤一旦犯上作乱,脑袋疼痛的时候,就会面白如纸。
今天,只怕是自己的大限,因为昨天呼吸没有今天困难。只怪上苍太残忍,给自己提供和女儿见面的时间太短了。
他对女儿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又找不出话头。和女儿交谈需要话头,不像看着文件上的字作报告,照本宣科。
这时候,米蕾蕾见父亲呼吸急骤,神态突变,大惊失色。
“爸,您怎么啦?您要说话啊,爸——”
“盛庆,你要说话啊!你这时候怎么啦?”
近几天,米盛庆的病情严重恶化,这是死亡的前奏曲。崔昕对米盛庆曾悄悄地耳语过,时间不等人,劝他把善后事情交代一下,无论是对上级还是对家属,都不能再隐瞒病情了。
但是,米盛庆摆了摆手,仍坚持己见,说港都市的社会秩序和经济建设很混乱,整肃社会秩序已刻不容缓。他的报告已报送上级有关部门,只待批复下来,就大力整肃港都市的社会秩序。尽管他看不到报告是否会被批复下来,但他仍心系着港都市。
崔昕很了解米盛庆的个性,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便按米盛庆的意思进行救治,控制脑神经的疼痛,尽量减轻他的痛苦。
米盛庆的生命快走到终点,为什么还不向家属和上级领导透露病情?对于这个谜,崔昕也猜测了很久,但终没结果。
人不是神仙,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更没有洞察他人肺腑的本领,所以世上才有许多解不开的谜,留给后人们揣测着。
崔昕想不出结果便猜测,也许米盛庆的谜就是他整肃港都市社会秩序的报告,或许是寄希望港都市的百姓能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