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1日的早晨,周镁桐给了我一张15万元的银行卡,外加一本时尚杂志。里面折好的两页是香港周生生最新款的珠宝首饰。她扯着我的手撒娇说夙夙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我会想你的。我心想女人都是两面派!想让我早回还安排这样的苦差。我说早回来可以,珠宝就不买了。桐桐一瞪眼说那可不行!珠宝要买,还要早回!
21日晚,我连夜抵达香港,备战两天后的贺岁杯比赛。
22日晚8点整我走进天河茶餐厅,去见我的同门“师兄”,那个亲手砸碎我幸福的人。其实我早到了5分钟,我强迫自己在楼下多转了两圈,直到将那5分钟消耗殆尽。我不想看见那个人,多一分钟也不想。
45分钟后,我和高栾的会面结束。我向他告辞,先行离开。
出了餐厅的门我有片刻的惊呆——下雪了。
香港处于热带,最低气温也不过零上2度,上一次降雪还要追溯到三十年代,这使得香港素有“无雪之城”的叫法。然而今晚,我真真切切地看见无雪之城里有绒线般幼细的雪花漂在空中。
那细小的绒球划着晶莹的弧线,落在身体上。柔和,优雅,温暖。降落的地方没有水迹,只有星星点点湿润的温度。本就繁华的街道自然一片欢腾,情侣们偎依在一起,雀跃着张开手臂,就像接受着上苍的恩典福泽。驻足的人群中,只有一个男子悄然穿行,在街的转角,他虔诚地扬起脸,仿佛悲悯的钟磬声正从天空隐隐传来。他闭上眼,感觉那温润的雪丝飘摇着不偏不倚地落在脸上,化成一片哀叹。
20个小时后,贺岁杯开幕了。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响,尽管我以邦泰队代表的身份出席本次杯赛,但是我那浅薄的资历令临时教练组所不齿。所有人都拿鼻孔照我,顺便说一句,我比去年又高了0.5公分,现在是185.5的身高。我心中大骂:你们把头仰那么高不嫌脖子疼吗!正当我做好在替补席上冬眠的准备之际,临时主教练接到了邦泰方面的电话,范伦登打来的。中方联队的临时主教练便是上次跟老范吹牛的那个外国人,看样子俩人通过吹牛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眉飞色舞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顿外语,放下电话,主教练对我说,范对他提了两个要求:一、派我首发出场。他说这个要求我可以满足,但是你只有半个小时,如果表现不能令我满意,我随时都会把你撤下来。二、让你主罚前场任意球。这个要求我满足不了,因为我们队里有某某某和某某某,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
香港七十年来最冷的一天,我心中泛着温暖。在香港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事情感动着,我感恩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我越来越深切地感觉到:这老范,太TM可爱了!
然后我看见了齐达内,像个披满荣誉和沧桑的国王,他伫立在球场的正中央,眼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主教练对他的助理说,让那个Green Hand先出场也好,省得他完场的时候追着齐达内交换球衣索要签名丢人现眼。然后是他们的怪笑声。
靠,以为我听不懂!狗眼看人低。我狠狠地瞪了他们两眼,转脸继续看老齐,眼睛里融出两道很“耽美”的光。
其实我现在就想冲上去和他交换球衣索要签名。
比赛开始,我瞬间便湮没在一群耀眼的本土球星当中,而我的对手,是更耀眼的世界球星。我连跑动都觉得不自然。
十五分钟的比赛中,我触球寥寥,队友更当我是空气一般,即便是被对手逼到边线都宁可大脚破坏,就是不把球传给我。
我唯一上镜的一次:第二十分钟,我和老齐有了一次正面交锋。老齐闲庭信步,我且战且退。对方一员猛将迅速插上,老齐心领神会正欲斜传,无奈之下我只能出脚上抢。然后我看见老齐一个优美的马赛回旋,如同华尔兹舞蹈一般将我甩在身后。我真是既陶醉又苦恼,然后他不做调整直塞给锋线队友,一蹴而就之后,比分牌上已然是1:0。
我看见主教练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另一名来自青岛中能队的后腰开始热身。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也许机会真的只属于有准备的人。我准备这场球好久了,上苍可怜有心人,在剩余的时间里真的出现一次机会。
我在中圈处拿球,按照常理应该是分给边路队友,可恰恰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于是横下一条心,衔梅直走单挑老齐。齐达内下压重心,并无半点破绽。强烈的表演欲迫使我在毫无道理的情形下做了一个和老齐相同的马赛回旋。动作完成得不错,可惜老齐没有冒然出脚,旋了一周之后皮球居然正好滚在老齐面前。
或许是太有把握了,老齐信心十足地伸脚断球……
破绽!我期待的破绽。
范伦登说得没错,这将近一个赛季的训练使我将许多别人眼里的神来之笔变成自己的习惯动作。那一刻,我习惯性地将球横拨,很简单的动作,但是衔接在那个回旋之后,却是威力无穷。
老齐一脚拦空,我再一拨,已然将他甩在身后。看台上顿时引发欢呼,全部献给了那个用同样方式将齐达内过掉的小新人。
距离球门25米,那个小新人继续着他的惊人之举。方才那一次拨球的力度恰到好处,仿佛计算过一般。对方中后卫正犹豫着是否上抢的时候,我已经做了选择——跟上一步,标准的正脚背抽射直挂球门的左上角。对方那个有着世界第一门将之称的意大利人舒展身体,配合我做了一次唯美的飞行。飞行过后,我听见全世界最美妙的声音——球撞进球网的声音。
全场雷动。
场上比分1:1。
我的脸上露出华丽丽的微笑,聆听满场的欢歌。
上半场剩余的二十分钟里我意犹未尽,接连传出好球,中方联队竟然也频频威胁明星队的球门。我的人品大爆发完全封住了主教练的嘴,就算他仍旧板着脸不置一言,但是好歹没有将我换下。中场休息时,明星队换了五个人,齐达内还在场上。中方联队换了六个人,袁夙仍然在场。我越来越觉得这是我和老齐两个人的表演。环视更衣室,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
足够了。
下半场开始,我找回了大联赛中那个天马行空独断专行的袁夙,有许多匪夷所思的动作堪称神奇。如此神奇的表现引得看台上如潮般喝彩,微寒的夜里笼着一层暖意,看台上不时闪烁的相机如同一颗颗强心针。不可否认这是我出道以来参加的最具规模的比赛,每一次触球都会引来观众的赞叹唏嘘。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抿住笑意,习惯性地抬起头。疯狂的人潮让我的思维有霎那的空白。
那个洒了水一样晶莹的午后,看台上星点稀疏的人影。草坪上的袁夙每罚出一脚球便抬头向看台张望,只为了确定,她还在看着他。他所有的训练和比赛,她只到场那么一次。
他说:“下次你还是不要来了。”
他说:“他们总是看你,我不高兴。”
他说:“等有一天,我要到一个万人鼎沸的球场比赛,给你一个全封闭的VIP贵宾席……”
他说:“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能觉出自己的寒酸?”
如今,他正跑动在一个万人体育场的最中央,他在万人的视线中舞蹈,数十架摄像机在捕捉他的背影。他正从那种寒酸的感觉中渐渐抽离出来。可惜的是,同时抽离的,还有他微薄的幸福。三年前,那么寒酸的自己曾经拥有着那样隆重的瞬间。此时再多的闪光灯也全无意义,那样一个夏日的午后早已璀璨得胜过他生命中的一切。
高栾昨晚的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和她在一起的全部时间,只有三天。72小时,他没见她笑过一次。甚至没见她主动说过一句话。直到他在B城收拾行装,买了他们飞往南方的机票,她大惊,问他为什么是去南方?为什么不是留在B城?他告诉她因为他已经退役,此行去南方赴任主教练。之后的冉苒神情突变,瘫坐下来。他再三问她怎么了,她木然不语,只是冲着D市的方向喃喃地唤着:袁夙——
他一直以为三个人的重心取决于任意两个。就好像当她需要他的身份和金钱,而他需要她的容貌与身材的时候,我便失去了位置。他说,他彻底错了。他给了她一张卡,十万元,感谢她给了他一夜。他觉得值这个数字。而她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拿开,我不是一个妓女。然后他看见冉苒给我打了电话。她问我,袁夙,如果知道错了,你会不会原谅我?十秒钟之后,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握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指节上没有一点血色。
我想起了那通来电。在那十秒钟里我说了这样的话:“我原谅你,冉苒。我只是不原谅我自己,我怎么会那样轻易相信一个漂亮女孩说的话?他给了你多少?10万?100万?有没有人这样对你说,冉苒,你真是一个贱货。”
那是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呵——多幼稚的粗口?说出来,也便明了许多。这个世纪的爱情早已不是古老的童话,百转千回都可以修成正果。你可以幻想美女将青蛙吻成了王子,可以幻想天上掉下一个洗衣烧饭的田螺姑娘,你可以幻想每一个关乎天长地久的传说。幻想过后,生活还是明晃晃地真码实价,饶是再下贱的她,也是我所消受不起的。
可笑的是,我居然在心里将这样一个恨之入骨的女子供奉了三年。直到下一秒,我听见高栾发自心底的一声轻叹:她不爱钱,为了她我可以倾尽所有,可即使那样她也不会多看一眼。她只爱你。
但是她为什么……
是个谜,他说,那一夜,已经成了谜。任谁也解释不清。
说完了那句话,我和他同时陷入沉默。窗外的雪一点一点落了下来,绒球一般蜷缩着,仿佛这一刻连它也是怕冷的。我就那样专注地看着窗外,眼里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比赛已经接近尾声,比分依旧是1:1。伤停补时之际明星队再次觅得良机,禁区前连续的短传配合将中方联队的后防线扯得七零八落。对方的前锋吸引了大量防守之后,猛地将球直塞到门前最危险的区域。中后卫已经被拉开,所有队友都在定睛观看,祈祷球过之处一片空旷。恐怖的是,他们看见了齐达内神兵天降一般地出现在那个区域。随即他们的眼睛又一亮——他们看见了老齐的身后,后腰袁夙已经补防到位。
老齐的位置更加理想,停球顺势向前一抹,我除了放铲已经别无他法。倒地抢铲的一刹我心里凉了——我铲不到这个球……我肯定够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