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丧礼,郑微到得很早。
去世的是G大建筑工程学院的曾院长,郑微大三时修过他的《结构抗震设计》,真正学识渊博、桃李满园的一位师长,没想到未及花甲之年竟匆匆辞世。留在郑微记忆里的依然是考试前院长笑着说“郑微啊郑微,挂在我的科目上你就麻烦了”的矍铄模样,还有每年学院期末晚会上他登台高歌一曲的翩翩风度。那时的她也仍在尽情地享受着年少懵懂所赋予的快乐轻狂。阮阮还在,六大天后每晚寝室聊到夜深。那时她有憧憬,有他……沧桑还远,离散还远,从不曾想到青春会逝,人也一样,现在回过头去想,如同午夜草草收场的梦。
曾院长的吊唁据说是发在本地各大报纸上,但郑微却是从师兄老张那里得到的消息,她和老张的意思一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再怎么说也该来送老院长最后一程。因为这段时间林静总是出差,孩子上幼儿园之后,双方的父母都回了老家,平时多半是郑微和保姆带着孩子,每到周末儿子总是黏得她很紧,去哪都爱跟着。本来郑微还在犹豫该不该让孩子参加丧礼,林静在电话里打消了她的疑虑。林静说男孩子不该太娇惯,让他慢慢懂得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也未尝是件坏事,所以郑微把儿子林予宁也带在了身边。
不知道是郑微出门前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殡仪馆静穆的氛围给了孩子心理暗示,今天的阿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活蹦乱跳吵得让她抓狂,只是睁着滴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着,偶尔好奇地问妈妈几个问题。
进入殡仪厅前,郑微给老张打了个电话,果然,号称一早就出门了的老张还在路上。郑微只得自己先进去,她刚迈入正厅,就和站在门口的曾毓打了个照面。
虽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明知很多事都已过去,但两个曾为同一个男人伤神的女人乍然相逢,要说一丁点尴尬都没有那是鬼话。郑微迟疑了片刻,正在想开场白,曾毓却笑了笑。
“你们连尴尬的表情都是约好的吗?”
“啊?”郑微愣了愣。
曾毓不以为然地说:“你是装糊涂,还是结婚生子会消耗女人的一部分智商?”
郑微下意识环顾四周,视线很自然地停顿在不远处的角落。果然是他先到了,正和某个似曾相识的旧面孔寒暄着,原本是侧身面对正门的方向,郑微看过去的瞬间,他正好转身和经过的另一人打了个招呼,便一直背对着她。
“节哀顺变。”郑微收回视线,真心对曾毓说道,“曾院长是个很好的人,没想到走得那么早。”
曾毓点头,“谢谢你能来。我爸爸要是知道还有这么多学生惦记着他,一定会很高兴。”她扭头看了眼父亲的遗像,又看了看郑微,接着说道,“其实我爸对你印象挺深的。”
“哦?该不会是因为我老是在他的课上迟到吧?”
郑微的玩笑话引起了阿宁的注意,他仰着脸好奇地问:“妈妈不是说迟到的是坏孩子吗?”
曾毓弯腰轻轻拧了拧他的脸,“小帅哥你真可爱。”
三岁的小朋友已经听得懂这种赞美,红着脸抱住了妈妈。
“你看,我都成怪阿姨了。”曾毓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实话,我爸爸对你印象特别深刻,是因为当初他的另一个学生曾经找到他说要放弃公派留学的机会,我爸爸追问原因时曾经听到过你的名字。后来那个学生又后悔了,可是已经错过了名额。是我哭着求我爸爸想办法,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当是对我的成全……”
阿宁感觉到妈妈环着自己的手一紧,不解地在两个大人之间来回张望。
“那也能够理解,任何一个父亲都会那么做的。”
“的确,可是我爸爸一直认为我不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说阿正是应该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是个听话的女儿,可是后来我才觉得,我爸爸或许是对的。”
郑微摇头,“那也不一定。很多事情都没有对错可言,不在一起自然有不在一起的理由。”
她揉了揉儿子的头发,长舒口气道:“别说这些了。几年不见你还好吗?”
曾毓耸肩,“马马虎虎。不过几年不见可不是我的问题。都干这一行,圈子就那么小,大家也算同学校友什么的,大大小小的聚会都不少,可你,不,应该说你们从来都没参加过。这一点也不像你过去的风格。”
郑微婚后依然爱热闹怕寂寞,可唯独同学聚会去得少。一则是因为当初的挚友多半天各一方。朱小北留在新疆,卓美远嫁异国,黎维娟北上打拼,就连何绿芽也在婚后去了丈夫所在的小城。二来虽然她和别的同窗关系也不错,可她不愿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想起曾经和他们一样的阮阮已不在的事实,也不愿和那个人碰面,不愿在旁人好奇又强忍着不问的神情中翻出那些往事……然而她又注意到了曾毓刻意强调的那个“你们”。那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他一向是个不怎么合群的人。
身后又有新的来人,郑微结束了寒暄,牵着阿宁的手从曾毓身边走开。殡仪厅里已到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刚站定,郑微就看到与陈孝正对话的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手指了指她所在的方位。
这下他才慢腾腾地掉转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郑微却觉得那张脸很是模糊,好像下笔太重晕染开来的水墨画,只剩下黑黝黝一双眼睛,偏又看不出喜悲。
郑微朝他和另一个疑是高一届师兄的人点了点头。阿宁摇晃着她的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妈妈,为什么那里要挂着照片?”
“因为那个爷爷去世了,我们要对着照片来怀念他。”
“什么是‘去世’了?”
孩子的问题永远多得让人头疼,郑微挠了挠头,回答道:“去世就是离开我们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阿宁似懂非懂,“哦,再也回不来了就是去世了。”
“对了!阿宁真聪明。”郑微敷衍着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却冷不丁听到身后有人说道:“也不能说对。”
她戒备地回过头,果然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他们母子身后,不咸不淡地说道:“去世了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再也回不来了不一定是去世了。你平时就这样把似是而非的错误逻辑灌输给你的下一代?”
郑微皱眉,用忍耐的语气回应道:“多谢纠正,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恐怕理解不了你的完美逻辑。”她想起不能在孩子面前丢了应有的礼貌,示意他应该和叔叔打招呼。
“叔叔好。”阿宁很听妈妈的话。
然而“叔叔”只是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继续他之前的话题,他径直看着郑微说:“有时再也回不来了是因为忘了,你说呢?”
“嗯?什么……”郑微堂而皇之地装傻,她察觉到周遭已经不止一双眼睛好奇地看了过来。
“没什么。那也是一种天分,或者说是福气。”
“什么福气?”忽然插进来的这个声音让郑微的心骤然一松,不出意外地,下一秒,阿宁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高高举过肩。
“哎呀,林予宁,你又变重了不少嘛!”
阿宁在半空中咯咯地笑着叫“老张叔叔”,老张举着他原地转着圈子,直到郑微笑着阻止,这一大一小才记起这是在一个丧礼上,停止了没个正形的玩闹。
郑微埋怨老张又忽悠自己,明明一早就说出了门,哄得她早早赶了过来,结果他自己却姗姗来迟。
老张笑嘻嘻地从身后拖出一个人来,说:“要不是她非要一起来,我又绕过去接她,我肯定比你到得还早。”
那女孩站在老张身边羞涩地笑,看上去年纪很轻,至少相对于老张而言是那样。老张毫不见外地将眼前的人介绍给她,“这是我跟你提过很多次的郑微,还有他们家小阿宁……这一位是我以前同宿舍的好朋友!”
郑微会意,指着老张不怀好意地笑,“你行啊!”
可另一个“好朋友”却没有那么入戏,简单地打了招呼之后就借故走开了去。
老张和郑微都是知道他个性为人的,只相视一笑。待他走远,老张才拍着郑微的肩膀笑道:“没事吧?我一进来就看到你全身绷得像拉满的弦一样。你们不是挺久没碰面了,怎么一见面还这样?”
经老张这么一说,郑微才怔怔然地想起自从自己婚礼那匆匆一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之后她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新的家庭里,随着阿宁的降生,更鲜少回忆从前。她没有设想过假如和陈孝正重遇会怎样,但总不该是两人一见面为了某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胡搅蛮缠。
见郑微不出声,老张安慰道:“他这个人就那样,你别理他。他也不容易,前两年他岳父那边出的事对他事业影响还是很大的,不久前又离了婚……呃,这些你都知道吧?”
郑微点了点头,飞快地转移了话题。老张是个聪明人,当然不再纠缠于此,舌绽莲花地一连说了公司里几件趣事,逗得郑微忍俊不禁。
此时前来吊唁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老张的出现使得他们身边很快地聚集了一小圈过去的熟人,大家许久不见相谈甚欢。郑微和老张的小女朋友聊了一阵,小姑娘很是单纯,对阿宁尤其喜欢,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曾院长的丧礼办得肃穆且风光,不但学校领导悉数到场,仪式开始时,闻讯赶来的学生更是将此处最为宽敞的一间殡仪厅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抱着同样的心情诚挚地送这位可敬的师长最后一程。
仪式结束后,大家去向家属道别,老张让郑微母子和自己一块吃晚饭。反正林静也不在家,郑微也乐得与老朋友消磨时光,只是离开前,她提出想顺道去看看阮阮。
阮阮下葬的公墓就在殡仪馆的后山,老张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神也不由得一黯。郑微知他现在身边有人,不管从前怎么样,如今难免有所顾忌,也不勉强他,见阿宁和他的小女朋友玩得正开心,便把孩子托给他们暂时照看,自己去和阮阮单独说说话就回来。老张自然无不应允。
阮阮的墓前很是干净,看得出是有人在精心维护着。墓碑前有一大束半凋谢的玫瑰,被摆放在这里至多不超过半月。
郑微也懒得去想究竟还有谁仍然记挂着阮阮,谁又留下了这束花。多半是个男人吧,可就连老张这样常叨念着“男人看过了玫瑰,别的都是野草”的男人,当玫瑰凋谢经年,他心中迟早会开出另外一朵花,不一定是玫瑰,也许是月季,也许是丁香,在他心中虽然永远不如唯一的玫瑰馥郁,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那将会是一朵只属于他的花。
郑微想,要是阮阮现在能看到这一切,她也只会笑着说,重要的不是送花的人,这束花本身就值得珍惜。
郑微坐在只染了微尘的墓前,和阮阮说起自己和林静的生活,说起越长越大的阿宁,说起后来的六大天后从各地传来的音讯,当然还说起了丧礼上重逢的陈孝正。她问一直比自己聪明的阮阮,除了死去和忘记,到底什么是再也回不来了的?她想了想,又觉得还有时光。就像她现在变老了许多,恐怕连最好的朋友都快要受不了她的絮叨。
因为记挂着阿宁,郑微没有逗留太久,回到了和老张会合的地方,却只见老张的小女朋友眼睛通红地留在原地,老张不知道哪里去了。
郑微心中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一问之下心都凉了半截,原来她离开后,阿宁和老张的小女朋友玩闹着越追越远,你躲我藏的不知道怎么的,女孩子就找不到阿宁了。老张一听说也急得半死,命女友在原地等待郑微回来,自己立刻四处寻找。
孩子走丢从来就不是小事,况且是在这样一个地方。郑微看着老张女朋友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知道她想必早已悔青了肠子,再去责备她的贪玩马虎只是浪费时间,只得暗怪自己不该让阿宁离开自己的视线,一跺脚,忙循着孩子兴许会感兴趣的方向寻找。
她找了将近百米的范围,都没看到阿宁的踪影,恐慌和焦虑逼得泪水到了眼眶,各种不祥的念头都涌了出来。她心里反复说不能哭不能哭,哭了就等于相信阿宁有可能丢了,她的阿宁怎么会丢呢?然而就算她强忍住眼泪,还是忍不住摸出了手机——这个时候只有林静的声音才是她的良方,哪怕他也许会责怪她。
就在这时,郑微心急如焚的呼喊有了回应。阿宁听到妈妈在叫他的名字,在不远处挥舞小手示意自己在那里。
郑微循声望去,只见孩子小小的身影正在一辆黑色的车旁,还有一个成年男人半蹲的背影挡在他的身前。
爱子心切的郑微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这才顾上打量蹲在孩子身边的人,看清他的模样后更是惊怒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