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澄辞去了电脑公司鸡肋般的工作,他已经厌倦了整日面对冰冷的机器和永远编不完的程序。他和下了班之后的女友一起全心全意没日没夜为了这个即将实现的梦想奔波,开张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双双累得筋疲力尽,并肩躺在铺满了书的地板上。庄澄看着天花板,一遍一遍向黎维娟描述他们将来的样子,小小的书店会越来越大,从一间到两间……然后是无数间,他想让象征他们爱情和理想的“维澄书屋”开到有人的每一个地方,然后带着她告别狭窄潮湿的出租屋,告别捉襟见肘的生活,过上童话般的日子。
庄澄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黎维娟记忆中似乎从未见他如此刻般滔滔不绝,她在他描述的美好将来中昏昏睡去,想到明天的太阳,就觉得现在已如童话中那不可思议的美妙。
书店开张的那天,小小的铺面顾客盈门,道贺的亲朋好友、周遭看热闹的居民和淘书人,你来我往挤个水泄不通。营业结束以后,关门盘点,却发现真正售出的书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多。
起初以为总是万事开头难,但店门口的花篮刚彻底凋谢,书店的门庭就越来越冷落,他们试过发传单、赠代金券积分卡、甚至打折扣,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凝聚了一对爱人所有积蓄和心血的书店益发门可罗雀。
他们关上门来再三反省,她才注意他摆在书架上的书都是冷门。于是痛责男友全无经济头脑,他却坚持他的初衷,反怪她太过急功近利。两人都无法说服对方——店继续开,生意依旧惨淡。当初投入的全部积蓄如同石沉大海,而欠着朋友亲戚的钱却总要还的。
黎维娟不顾庄澄的反对,进货的时候给书店里添了许多眼花缭乱的漫画小说、杂志周刊,她知道这些才是最得学生这一购书主流群所喜爱的东西。
除此之外,在小店门口,她还申请摆设了一个小小烟摊,为此两人又不止一次地争吵,互相指责,眼看入不敷出,庄澄不得不暂时妥协,任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书店里搬,然而黎维娟不在的时候,他总是会把她进回来的热门书籍塞到书架的最下方。
对于庄澄的这些小小抗拒,黎维娟何尝没有看在眼里。为了这个书店,为了和他走到今天,她做得太多,累得不轻,原本的宏图壮志在现实的齿轮里慢慢地磨,渐渐地面目模糊,她不再幻想这书店可以越开越大——得以维持经营,就像维持她和庄澄之间的感情已经成为了她现在最大的心愿。
她开始庆幸当初没有头脑发热地跟他一样辞职,全心投入到书店中去。黎维娟在唱片公司做了三四年,业绩渐有起色,工作屡获赞赏,眼看升迁有望,港人身份中年离异的公司老板还对她示爱。
谁能没有虚荣?麻雀飞上枝头似乎是每个像她这样平凡女孩的梦想。然而她更盼望有一个家,家里的另一半不是中年秃顶的成功商人,而是和她走过最美好岁月的庄澄,那才是她想要的爱。
那几年,往日的同学姐妹一个个步入婚姻的殿堂,她们未必比她聪明,未必比她漂亮,也未必比她爱得深,她们却嫁给了医生、检察官,觅得了良伴。有一次婚礼归来,黎维娟在白日的艳羡过后忽然觉得很疲惫,她身边的庄澄呼吸平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睡着了也要手牵着手的他们开始背对彼此,各朝一方入眠。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庄澄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结婚吧。”
他没有回答,黎维娟又再重复了一遍,良久,却听到了他的鼾声。她一个人躺在静夜里,从未觉得如此愤怒和失望,她知道他没有真的入睡。她可以不在乎他给不了她好的生活,但却不能容忍他拒绝给她一个家。
庄澄不知道为什么黎维娟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她加班常常加到深夜,回来之后,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可以点燃两人之间的战火。书店每况愈下的经营也消磨掉了他往日的好脾气,慢慢地,他们都忘记了以前没有争吵的生活——大骂、冷战成了家常便饭。然而,毕竟那样深爱过,再怎么争执,始终狠不下心离开。
黎维娟开始习惯晚归,她下意识地逃避这个往日的温馨甜蜜已一扫而光,如今只剩下愁云弥漫的小窝。她宁可一个人的办公室工作至凌晨,然后回家看庄澄熟睡后的样子——安详、平静。她的生活为什么不能这样?远离争吵、远离责难呢?庄澄的话益发的少,他习惯了黎维娟再不到他的小书店来,也习惯了她喜怒无常的脾气。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流言——那么多人一再地传,她和她的老板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庄澄不愿意怀疑每夜在自己身边入眠的爱人,但是却没有办法忽略她越来越加剧的冷淡和漠然。
终于有一天,他们甚至不记得因何而起,总之暗自隐忍了许久的怨愤和不满由一个小小的争执点燃,他们各自搜肠刮肚,用遍了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对方,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多年来甘苦与共的恋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们过去爱上对方的原因都成了对方的致命缺陷——她曾那么欣赏他的清高执着,现在都成了顽固矫情;他曾经最爱她好强能干,如今看来全是世故虚荣。
爱人间战争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彼此太了解对方的弱点和死穴。黎维娟一贯伶牙俐齿,庄澄愤怒之下也是句句一针见血。最后忘了是她先咬牙流泪痛斥他是“一文不名的废物”,还是他先轻蔑地将她贬成“水性杨花的贱人”,话一出口,谩骂就变做了歇斯底里地撕打——他们像野兽一般纠缠,往日情分在拉扯之中哪里还在?
庄澄将黎维娟推倒在地,她的腰重重地撞上了桌角,许久动弹不得,他还来不及去扶,黎维娟已经将任何手能够触及的东西都拾起来朝他砸去。杯子、相框在他的闪躲中落地粉碎,最后一个正中他额头的是个红色绒布的小盒子,盒子顺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掉落,接触到地板的时候铿然有声。那银白色的小小的环和当中璀璨的一点,曾是她梦寐以求的珍宝,然而这个时候掉落在满屋狼藉之中,那冷冷的光便如同一个绝世的笑话。
“你滚,立刻滚!”庄澄感到自己尊严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无情的掀开,甚至在惊怒之下指着大门的手,都在颤抖。
黎维娟捂着腰冷笑,“滚,你凭什么要我滚,这房子、桌子、椅子,这所有的东西哪一样是你的?不过算是便宜你,因为我再也待不下去了,要我滚,要我爬都无所谓,钱,把我的钱还给我!”
她终于一语中的,说到所有问题的核心——钱,不就是钱……可他们所有的隔阂,所有的纷争,归根结底不是钱又是什么?
年少时觉得微不足道的东西才是消磨了爱的始作俑者。让这么深深爱过的一对,到头来,打破了头,撕破了脸。
庄澄说,“只要你现在马上消失,我陪了命也会还上你那点臭钱。”
这是这对爱人彼此间的最后一句对话。黎维娟想,她精挑细选了那么久,摘下的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苦果——第一口的甜蜜滋味欺骗了她,尝到了最后才知道是无尽的苦涩。
那天晚上,黎维娟收拾东西走出了出租屋再也没有回头,几个月后,她嫁给了对她苦苦追求的唱片店老板,跟着她年近半百的新婚丈夫移居北京,做起了唱片店的老板娘。
大概过了半年,一笔和她当初投入到书店的资金同等金额的钱悄无声息地打到她的银行账户。她从银行提了出来,约上几个富贵闲人打了一整晚的麻将。最后,她输了个精光,在归家的时候才感觉酣畅淋漓,犹如最恰到好处的买醉。
这一场婚姻持续了两年有余,她的丈夫大概改不了爱上年轻女下属的嗜好,不过这没有关系,她痛快地签字,拿回她应得的一份,然后再嫁人,又再离婚。
黎维娟的每一次婚姻都不长久,可无一不给她带来可观的财富。第三次婚姻“失败”之后,她已是一家大型唱片公司的拥有者。朋友和幕僚劝她趁大好形势投资图书出版业,她考虑之后决定出资,误打误撞之下,出版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大型连锁书店开了一家又一家。
黎维娟和庄澄的重遇并不戏剧化,第三家书店在他们原本共同生活过的城市的最繁华地带隆重开张。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她盛装在广场前为新店剪彩,礼成之即,掌声雷动,她看到台下鼓掌的人群里,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然而在遥远遥远的曾经,同样是这张脸却是刻骨铭心。
庄澄比过去胖了几圈,原本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仿佛为了看热闹,一个很像他的孩子坐在他肩头,他小心地扶着孩子,还不忘腾出手鼓掌喝彩,那脸上的神情,完完全全已是只属于观众的木然。
他们分开了十年,整整十年。在这十年里,黎维娟辗转听说庄澄为了还给她钱,忍痛将那间小书店转手出售,清算了他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之后,他为了生活继续找工作,做过销售,也重操旧业做过电脑公司技术员。他不再抱怨生活枯燥,不再记得理想,找到匹配的爱人,结婚生子,在和她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像所有平凡的男人那样幸福的生活着。
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上,黎维娟把这段旧事当作酒桌上的佐餐笑料说与那些合作伙伴、股东代表听。她不强调真假,别人也如听传奇,最后惊叹一番,一笑了之。去洗手间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细细地补妆,镜里那个人依旧年轻秀美,可如果不是纸巾抽出得及时,也许一行泪水早已将这样妆容精致的脸冲洗出时间的痕迹。黎维娟曾经的理想不过是和爱人共同拥有一个家,庄澄则是希望有一家梦想中的书店。可命运开了个玩笑,十年过去,她得到了他梦想的书店,他却拥有她渴望的一个家。
在这十年里,黎维娟常想起大学时自己的那一番言论,她要的究竟是什么水果?挑了又放下,如今,答案还重要吗?最初的那个果实早已在时间里风干,没有甜,当然也没有了苦和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