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有病呀?想干什么?”她使劲推了眼前的人一把,环抱着儿子一连退了几步,满是提防和敌意地朝他怒视。
陈孝正完全没有防备,在郑微护犊心切的一推之下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往后仰,靠着双手往后一撑才勉强没有摔倒。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冷冷地仰视郑微。
“你就是这样做妈妈的?像你这么糊涂地看管孩子,丢了多少回也不稀奇。”
郑微咬牙道:“这和你没有关系,离我儿子远一点!”
陈孝正这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细心拍去手掌和裤子上每一寸尘埃。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对你的儿子半点兴趣都没有。你不妨自己好好问问你的心肝宝贝是怎么和不负责任的妈妈走散的。”
郑微被他刻薄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忙低声询问怀里的阿宁。孩子不会说谎,虽然表述得不是很清楚,但郑微至少搞清楚一点,孩子确实是在和老张小女友“躲猫猫”时走散遇上了某人,而不是他暗藏鬼胎预谋不轨。
心知自己情急之下错怪了他,郑微虽心里觉得别扭万分,可她到底是个磊落惯了的人,抹了把脸就朝他说对不起。
陈孝正并不是很领情,拍干净了身上的灰就背朝她走向自己停在一旁的车。
“我以前说过你多少次,不要做事总是冒冒失失的,迟早会捅娄子。说不定下次你就没那么走运了。”他拉开车门却不急着坐进去,冷不防地冒出这样一句。
郑微的心忽然一颤,还是那张说不出几句好话的嘴,可这语气多么熟悉,那些细语叮咛关切责备仿佛还在耳边厮磨盘旋。她想起自己根本不必那么如临大敌,她其实并不恨他,毕竟是爱过的人,分别是真的,可那些存在过的快乐时光也并不是虚妄啊。只要他也记得,哪怕一分一毫,又怎么可能会伤害她的阿宁。
这时气喘吁吁的老张也从另一个方位找了过来,看到他们两人,还有安然无恙的孩子,不停地拍着胸口,远远看着,却又迟迟没有走近,反倒朝相反的方向悄然走开了。
郑微看见老张的背影,心念一动,对着车旁的人说道:“有空的话晚上一块吃个饭吧。”
他没有出声,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和老张也不常见面吧?大家一块坐坐,还有他带来的那个小……”
“我没空。”
“这样啊……”郑微拖长了语调,倒也不是失望,只不过听到他的拒绝才觉得自己的冲动有些荒唐,是时候让那些过去彻底过去了,的确也没什么可把酒言欢的。
她讪讪地说:“再见。哦,我的意思是说Bye bye。”
她没有想到陈孝正沉默了片刻,竟然还是站在原地。
“我是真的没空,对不起。”他有些艰难地回头看她,“我妈现在在医院里,我得去照顾她。”
“你妈妈病了?很严重吗?”郑微情不自禁地问道。
陈孝正讥诮地笑,“我记得你并不喜欢她。”
“没错。但我也没盼着她病倒。”
“你应该知道她也不怎么喜欢你。”陈孝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车钥匙,自言自语一般道,“她现在彻底病糊涂了,时好时坏的,有时连我也不认得,只认识我爸和我小时候的照片。那天我在病床前告诉她,我离婚了。她迷迷瞪瞪地回答我说:离了就离了,郑微那孩子有什么好,连个黄瓜都不会切。”
郑微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拇指摩挲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很久以前在他的家中,为了急不可待地在所爱的人和他的家人面前证明自己,她差点为了一根黄瓜丢了一小截手指头,到现在伤处还留着浅浅的疤痕,还好,不去细看不会发现,因为早已和指节的纹理融为一体。
“我是不是该谢谢她老人家还念着我?”郑微苦笑道。
陈孝正也动了动嘴角。
“我和欧阳结婚后,她也见过欧阳几次,她们不怎么合得来——那简直是肯定的。欧阳当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在她眼里我妈只是一个脑子有一丁点毛病的老太太,我妈却耿耿于怀。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不对了,在她看来,我喜欢的女人不应该做我的妻子,可做了我妻子的女人却不像她的儿媳妇,直到她病到脑子混乱也没搞清楚为什么。我也和你一样不喜欢她,但我知道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就算再糊涂,她的出发点也是希望我过得好。”
“那是当然。”大概是做了母亲的缘故,这些年来郑微也更能理解做母亲的心。“你好好照顾她吧。”
“是啊,反正她也没多少日子了。”陈孝正强笑道,“这是好事,她总算快要熬到快和我爸团圆了。她自己好像能感觉到时日不多,前几天又能零零散散记得些事,抓着我的手不停说,还是别离婚了,不会切黄瓜就不切吧,只要我喜欢。她就要和我爸在一起了,不想我像她独自过的那三十年一样孤零零的。我说她糊涂,郑微早就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了。她不信,说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俩是那么好,我就算瞎了也看得出来。”
郑微别开脸去,用面颊轻轻蹭着阿宁软软的头发,哑着声音仓促地说:“你好好照顾她,她是病得太严重了。”
他还是那样冷冷淡淡听不出情绪波澜的语调,“你知道她是怎么发病的?春节回家的时候我和她大吵了一场,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她让我要争气,我说我一直很争气,可争气会有幸福吗?我的幸福去哪了?她在我砸东西的时候一直流眼泪,我觉得很解气,好像这些年来是她逼得我成了这样,然后我心里就轻松了很多,虽然我明知道不是这样。郑微你……”
郑微包里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阿宁一听就振奋了,“是爸爸,爸爸的电话。”
郑微站起来走开几步去接电话,可陈孝正还是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对话的声音。
“……电话?没有呀,我没有拨你电话。哦,一定是刚才着急的时候按到了……没为什么着急……对,葬礼结束了,待会和老张吃饭……我的声音?有吗?可能是有点感冒了……没踢被子……真的没什么,阿宁也很好……嗯,嗯,晚上给你电话,你先忙你的……”
她面色有些泛红地走了回来,站在车门边上的人此时也彻底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克制,甚至是有些漠然地打量着她。
“你不是急着去医院吗?我也要走了。”郑微拉着阿宁欲离去。
陈孝正不期然道:“他对你还是不错的吧。”
郑微笑笑。
“听说林检察长这次借调回来之后升迁有望,恐怕以后就要换个称谓了。只不过嫁给一个有本事的丈夫,风光之余,难免要忍受分离之苦吧,他为了他的前途,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或许都离你千里万里之远。换句古语怎么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郑微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还以颜色,故意不紧不慢说道:“假如嫁给一个窝囊废,虽然没什么出息,可他整天蝇营狗苟地盘算着,也未必能在身边顶什么用。”
“窝囊废也有窝囊废的好,顶不上什么大用场,但至少妻子难产的时候能陪在她的床前,不会让她一个人受罪。”
这是郑微心中藏着的一个隐痛。林静对她的好毋庸置疑,可这几年他着实太忙了,郑微预产期前的一个月他还因为紧急的公事出了趟差,偏偏那期间郑微在家滑了一跤导致羊水提前破裂,虽说林静的母亲和保姆都在,及时将她送到医院,可在那次分娩的过程中,她一直眼巴巴盼着他出现,可直到孩子降生后的几个小时,她也度过危险期之后,林静才披星戴月地赶到医院。这个场景让她常觉得后怕,醒过来不久郑微就对林静说,假如那一次她没挺过去,说不定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只看见盖着白布的妻子。
林静当时抱着她和孩子就哭了,事后也一直想要弥补她,就连孩子的名字也取为“予宁”,阿宁阿宁,他希望儿子能给郑微带来平安宁和。可他正值事业的黄金时期,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他往前、往前——不进则退,他又是个在事业上有野心的男人。郑微也并非想把他捆死在身边,只不过当他有越来越多身不由己的工作和应酬,尤其是这半年来他借调到另一个省份,就算他尽可能地在每一个假期赶回来陪在他们母子身边,可每当她独自带着孩子力不从心自己和自己生气的时候,就难免有些难过。
郑微不知道陈孝正是如何得知自己难产的事的,不过有老张这个大嘴巴在,好像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她冷笑着对试图从她的失落中收获快感的那个人说:“你也太抬举窝囊废了,他守在妻儿身边的时候,指不定算计着这两人能卖多少钱?”
陈孝正闻言,只顾垂首把玩手里的钥匙,过了一会又笑了笑道:“你又生气了。你今天已经发了几次脾气,可就算你发怒的样子也比装傻的时候好上许多。这才像是我记得的那个郑微。回到我们刚才的问题,我很好奇,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同样是等待一个男人,一个窝囊废和一个成功的男人,同样让她等,一个只是三年,一个或许是一辈子。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
“莫非你说的那个窝囊废就是你自己?”郑微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他竟也没有生气,钥匙在手里转得越来越快。“你还没回答我,你的选择有区别吗?”
“你想知道我的答案,那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告诉我,直到今天,你觉得你为那座大厦所作出的取舍是错误的吗?”
他抬头正视着她,胸口急速地起伏着。
他刚才说她生气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到了这个时候,郑微却觉得他的脸在自己心中终于不再那么模糊——他还是那个固执搭建想象中那座大厦的孩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可悲又可怜。
“不!”他们都听见他清晰的回答。
郑微释然地笑了,“这也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陈孝正。你诚实的样子比你矫情的时候要好上许多。”
“轮到你回答我了,我希望你也同样诚实。”
郑微说:“当然有区别。这和一个男人是否成功无关。我等他一辈子,但我知道我是他的一部分,但对于窝囊废而言,我等他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也永远只是他蓝图上可以修改的误差。”
和老张两口子共进的晚餐甚是愉快,回家的时候夜已深了。郑微把车倒进车库,解下阿宁身上的安全带,发现他手里还拽着什么东西。
“儿子,你手里藏着什么?”
阿宁对她展开掌心,那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两颗糖。
“糖是哪里来的?”郑微好奇地问。
“叔叔给的。”阿宁老老实实地回答。
“哪个叔叔?”郑微面露狐疑,以老张的个性,要送的话肯定送最大的一包糖果,而绝不仅仅是两颗。“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
孩子急得说话都磕磕巴巴的,“阿宁说过不……不要,叔叔把阿,阿宁带到小商店里,买了好多好多东西,塞……塞我……拿不过来……阿宁就,就拿了两个糖……”
郑微恍然记起,她发现阿宁时,陈孝正车子停靠的不远处是有那么一个小便利店,多半只是为殡仪馆里的员工和往来的人提供一些最起码的生活用品,哪里有什么孩子需要和喜欢的东西。可她闭上眼睛,却完全可以构想出那么一个画面:他蹲在阿宁面前,恨不得把所有能触到的好东西塞到惊慌失措的孩子手里,即使他一开始表现得对这个孩子毫不在意。
他们分别时回答对方的问题都那么斩钉截铁,可是在牵着阿宁慢慢朝家里走的路上,郑微不由想得出神,如果她再傻一点,如果她真的相信且等来了那个三年,现在她牵在手里的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孩子,有着不一样的面孔和不一样的名字。
“妈妈,你为什么不唱歌?”
过去每次走在深夜的停车场时,郑微都会唱着歌给自己壮胆。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低头去看她小小的儿子。她是郑微,所以没有别的可能,她这一秒手心紧握的只能是林静给她的阿宁。
唱着唱着,电梯口好像就近了。
“妈妈,回不去了是件伤心的事吗?”
她的阿宁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可这个突如其来、且超过孩子年龄心智的疑问还是让郑微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这样问?”
“今天照片上的老爷爷回不来了,所以他的老奶奶一直一直哭。”
“哦!”原来儿子说的是曾院长那悲痛欲绝的遗孀。她正想对儿子说点什么,没想到阿宁笑嘻嘻地接着往下说:“还有阿宁拿着糖的时候叔叔也一样……妈妈你怎么又不唱了?”
郑微还来不及回答,电梯间有人走了出来。
然后她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老远就听到你唱歌,难道感冒全都好了?”
郑微笑着领着阿宁奔向来人——
“因为接下来轮到你爸爸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