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间战争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彼此太了解对方的弱点和死穴。
记得大学的时候,黎维娟某次跟舍友姐妹火锅聚会,大家喝得东倒西歪之即,突发奇想地发表过一番“精辟妙论”。
她说,挑男人就像到商场买水果,你得看准了,慢慢选。有的男人像榴莲,闻着奇臭无比,可吃进嘴偏有人觉得香喷喷的;有的男人像香蕉,外表黄得很,内心雪白雪白的;有的像石榴,你不剥开他,就不知道原来他藏着那么多心眼……最好的男人就像货架上最贵的水果,谁都知道好吃,但你得看看有没有吃到嘴的运气和本事。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谁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后代,在这场‘挑水果’的博弈里,关键就是眼要准,手要快,心要狠,用最合理的价钱办最好的事。你也别盯着那最贵的,咱买不起,等到打折的时候都臭了;也别贪小便宜省钱买那廉价的,吃了一口你吐都来不及,正确的选择是广泛地进行市场调查,了解行情,该出手时就出手,用尽自己每一分钱,尽可能买到最值得的东西……
黎维娟话一说完,大家一片哄笑,连称“至理名言”——是啊,男人是水果,那女人是什么?黎维娟又说,女人如果也是水果,那就都是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它新鲜不了多少天,所以,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用有限的青春去等一个男人未知的前程。等不起的,到头来烂在筐里的还是自己。
黎维娟滔滔不绝,犹如智者先知,其实她当年也不过是花季女孩,明知青春有限,但是总觉得离用完的那天还远,懵懵懂懂,遇到梦中的少年,拥在怀里的时候满心喜悦,哪里还顾得上深究他又是水果里的哪一种?
那时,黎维娟读书的时候还很清贫,所以,从学生会里揽了勤工俭学的活计。每天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她就拿着扫帚在校园里扫地,每月挣得生活费150元。
黎维娟很喜欢这份差事。那时,茅以升塑像园那一片都是她的责任区,修葺得整齐漂亮的小园林里,除了落叶没多少别的东西,也没有多少人像她起得那么早,她在只有她一个人的花园里哼着歌,将落叶拢作一堆,空气中充满露水的味道,她的动作时不时的还会惊动栖息在枝丫上的不知名的小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黎维娟的清晨花园里多了另一个人。学校申请勤工俭学的学生太多,而这些象征性的清闲工作却是有限的。她在学生会抗议未果,所以,她的责任田只得分作两半,每个月到手的补贴也成了75元。
为此,黎维娟有足够的理由讨厌这个新来的入侵者――庄澄总不如她到的早,他穿着价值不菲的球鞋来做这扫地的工作,总是闷声不吭,仿佛在他身边的她只不过是枝头一掠而过的小鸟。
黎维娟在他们的责任田中轴做了个标识,以此为界,山南水北,各占一边,大家各自完成各自领域里的工作。因她总比他早到,偶尔会恶作剧地将自己这边的树叶统统扫往他的那头,起初他无所谓,可做得过分了,他便拄着扫帚在界线的另一边冷冷地朝她看着。可黎维娟并不害怕,她瞪着眼睛回望——那一天,太阳出来得比以往更早,透过树叶的间隙,阳光在少年的发梢洒下一片碎金般的颜色。清晨的风中,他干净而瘦削的面容如同叶尖露珠一样清洌。黎维娟“瞪”了他很久,自己都没察觉那目光渐渐变得像脚下的落叶,绵软而柔和。
后来的日子,那条分工的界线慢慢模糊,不知什么时候便开始彻底地不存在,庄澄来得太晚的时候,黎维娟扫完了自己的,便在他的那一边慢腾腾地挥舞扫帚驱赶落叶,等待他的到来。终于有一天,叶间藏匿的鸟儿见证了这无人的角落里最甜美的一瞬,从此,这个地方不再是她一个人的花园。
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无需太复杂的因由,也许是他微笑着的一个侧脸,也许是他忽然柔软下来的只字片语,也许只是因为风拂过时,他微微扬起的发端。于是,爱了便爱了。
黎维娟的舍友朱小北调侃热恋中的她,“在水果架前寻寻觅觅了这么久,终于出手了,我倒想知道你们家庄澄是什么果——是最贵的一个,还是物美价廉的?
是的,黎维娟并不是没有选择——在这样一个男女比例极度不协调的理工科大学,她一个面孔秀丽、学习勤奋、活跃能干的女孩子,何愁没有追求者?
庄澄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出色的,纵然家境尚可,却因为父母离异,一怒之下与家人闹翻,落到勤工俭学的地步。可黎维娟偏偏爱他,他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击中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黎维娟对朱小北说:“他是我误打误撞摘到的甜美野果。”
那时的恋爱就像白开水一样纯净,喝进去没有味道也觉得甜。黎维娟和庄澄没有多少钱,日子却过得依然开心。早上在两个人的花园里无需约定,中午的时候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食堂里粗糙的大锅饭,晚上除了自习,偶尔会结伴在校门外的热闹小夜市闲逛,即便一整晚下来什么也不买,回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春天的时候,他带着她到南山的公园看杏花,为了省下几块的车钱,两人手拉着手沿着盘旋的山路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山顶。而那次看到的杏花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娇艳。
返回学校的路上大雨倾盆,庄澄用外套遮着她,从山顶往下,一路小跑。回到宿舍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寸干燥的地方,她洗了个澡,精神抖擞,回忆这一天觉得委实太过美妙,怎么也不能理解同是去看花的舍友,一场大雨后归来,为什么痛哭失声?
就这样,大学的光阴流水般过去,一眨眼就到了毕业前夕――校园情侣劳燕分飞的季节。别人在操场上告别流泪,天各一方,黎维娟和庄澄却忙着在校外寻觅他们爱的小巢,终于盼到可以自力更生,他们有手有脚,何愁创不出一番事业?
辗转租来的小单间狭窄而昏暗,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于天堂,终于不用再在深夜冒着被宿舍管理员发现的危险攀爬紧闭的铁门,也不用各自躺在单人床上思念对方。他们自己动手粉刷墙壁,跑遍整个城市的廉价家具市场来充实自己的小窝。
黎维娟凭着优异的毕业成绩和院系的推荐,在一间港资的唱片公司担任行政助理。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庄澄到朋友的计算机公司做了技术员。他们加入了这个城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大军,早上衣冠楚楚地坐公车、挤地铁,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拎着盒饭回到鸽子笼一般的小房间,偶尔也加班加点直到深夜。
黎维娟每月到手的薪水有一半要用做房租,而且,她偶尔还补贴家里,所以,生活中每一分钱都要算计,到头来更是所剩无几……车子、房子据说总会有的,但是究竟要等到哪一天,遥远得如同下个世纪。幸而还有彼此相亲相爱,他们的爱是彼此忙忙碌碌一天后最甜蜜的慰藉。
毕业后第一年的情人节,庄澄背着黎维娟偷偷给她买了一大束花。这一天的玫瑰和爱情一样昂贵,为此他花光了原本打算用来买件新外套的钱。他欢天喜地点好蜡烛,等待加班的黎维娟回家,而她打开门看到那一捧花,却顿时翻了脸。
两人第一次天翻地覆地争吵——庄澄气愤自己的满腔心意对方丝毫不能理解,黎维娟却怪他大冷天用了一件外套的钱换了一束华而不实的鲜花。他们吵得筋疲力尽,蜡烛和鲜花都变做一片狼藉,黎维娟背对着他坐在床上泪水涟涟,然而说到底,他不过是想尽办法盼望她高兴,她愤怒也只是心疼他衣衫单薄。于是,庄澄一个拥抱,两人尽释前嫌,鲜花零落了不要紧,没有蛋糕,他们照旧点燃了蜡烛许愿。
烛光摇曳,将两张年轻的脸都映得半明半灭的。吹灭蜡烛之前,黎维娟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幸福的小家,一个永远不离不弃的伴侣。
庄澄却说,如果他有了钱,希望能开一间以两人名字命名的小书店。
书店是庄澄的梦想。也是机缘巧合,毕业后的第三年,黎维娟家住本地的大学舍友卓美全家移民比利时。出国之前,将家里的房产统统变卖,黎维娟去了几次,一眼就看中了卓美家楼下原本出租作为蛋糕店的小铺面。那里临近几个人口密集的大社区,附近还有中学和高校,用于做书店选址是再理想不过了。只是卓美一家没有再回国定居的打算,铺面只卖不租。
黎维娟跟庄澄一同去看过那个梦想中的铺面后,一整夜辗转难眠。天快亮的时候,她咬咬牙,翻出了抽屉里两个人这几年来的所有积蓄,存折、基金、股票……清点完毕之后,再借遍所有可以借的亲戚、同学和朋友。
她的姐妹们不少人对这个投资感到怀疑,却还是纷纷伸出了援手,毕竟黎维娟是如此好强的一个人,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向朋友开口求助。
最后,就连庄澄也硬着头皮从他那已经决裂了好些年的父母家筹得了几万块。当他们用这些钱从卓美家换回铺面钥匙的那天,两人将那冰凉的金属小东西交握在手里,颤抖着,仿佛已将能够梦想成真的未来抓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