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黑夜,迎来了黎明,孟母在黎明的寒风里盯着小区当中的那片空地,此刻,天空飘着茫茫的飞雪,物业办公室的唱片里播放着喜儿的唱腔,孟母簌簌落泪,暗自安慰自己: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春天终于来了,地基也终于挖了,但盖的不是小学,而是一座新楼。开发商的代表说:“这么好的地段盖小学?太荒唐了吧!”
打落牙齿吞进肚里!孟母把被打落的牙齿一一吞进了肚里,一共吞了二十四颗,最后对小孟轲说:“好孩子,好歹这儿也是学宫,你一定要争口气,要好好读书啊!”
从此,小孟轲就在学宫受着读书声的熏陶,这个高尚社区的高尚人士们也让小孟轲学会了揖让进退的种种礼仪。
这一天,孟母抚摩着小孟轲的头,突然流下泪来,连声说:“高了,又高了。”
小孟轲很是奇怪,忙问:“妈,孩子个头长高了,您哭什么呀?”
孟母擦了擦眼泪,“妈不是说你个子长高了,是才看了报纸,报上说还贷的利息又高了!”
“啊,是说这个啊!”孟子一听,想了想,说:“反正我学的东西也不少了,不如不再学下去了,出去挣钱好补贴家用。”
真是好孩子啊!可孟母一听,突然一下子把旁边织布机上刚织了一半的布给砍断了,厉声对小孟轲说:“子之废学,若吾断斯织也……”反正是讲了一番大道理,把小孟轲说得直害怕。小孟轲这才勤学苦读,终于成为一代大儒。
——这段故事,《三字经》里写做“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以前但凡读过私塾的孩子都背过,所以孟母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知名度最高的一位母亲,而《三字经》这几句话的出处应该是汉朝刘向编的《列女传》,我上面讲的这个版本就是依据《列女传》的,所以孟母最后断的不是“机杼”,而是织到半截的布。砍断一截布还只是毁掉一件半成品,要真是“断机杼”,那可就是破坏生产工具了,以后的房贷还怎么还啊!
《列女传》里记载的孟母的事迹可不止这些,还说到后来孟子长大了,成为名儒了,去齐国的时候是带着孟母一起的。于是,有人就以《列女传》为据发出质疑:孟子不可能是回鲁国办改葬的事,孟母必然是死在齐国的。有人又问:如果真是孟子守孝守足了三年,为什么充虞要等到三年之后才问问题呢?
支持孟子的也很多,有说“前日”不该解释为“几天前”,说是几年前也是说得通的,然后举例证明,也有说充虞三年之后才问这个问题正说明了孟门弟子的认真和好问。——要把古人这些正方、反方的说法都介绍全了,少说也要上万字。我就简单说一说,大家体会一下当圣人的不易,别人都拿显微镜来看你啊,再有,孟子不大像是没有守完三年丧的,我们还是相信他好了。
挑唆一场侵略战争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这一节因为一个年代问题而饱受争议:此时在位的齐王是齐宣王吗?我们就不管这个问题了,只看文本本身好了。
齐国有个大臣叫沈同,以私人身份来问孟子:“咱们可以去打燕国吗?”
原文不是像平常一样说“某某问曰”,而是特别着重记载着“沈同以其私问曰”。什么叫“以其私”?通常的解释是“以私人身份”,可也有人认为是“怀有私人目的”。我们先不管它,接着往下看。
孟子的回答是:“可以啊。”
嗯——?!孟子怎么会赞同打侵略战争呢?孟子用类比来说明这个问题:“燕国的国君子哙不应该随意把国君的位置让给子之,子之也不应该从子哙那里接受君位。打个比方吧,如果您很喜欢一个人,没经过齐王同意就把您的官位和俸禄给了他,而他呢,同样没经过齐王的同意就接受了您的官位和俸禄。这怎么行呢?而现在子之和子哙他们搞的事情和这有什么不同呢?”
过了一段时间,齐国发动了进攻燕国的战争。这场战争的经过我在上本书里已经介绍过了,这里就不多说了。
后来有人问孟子:“听说挑唆齐国去打燕国的人里有你啊,有这事吗?”
孟子一听,来人语气不善,但没关系,自己依然气定神闲:“没这事!”
——啊?!孟圣人难道翻脸就不认账吗!
孟子自有解释:“沈同当时问我:‘咱们可以去打燕国吗?’我回答说:‘可以啊。’他们这就发兵去攻打燕国了。可沈同如果问:‘谁有资格去攻打燕国?’我就会回答他说:‘奉了天命来治理百姓的人才有资格攻打燕国。’”
——看来这事不怪孟子,要怪就怪沈同没有多问一句。
孟子接着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我们正要决定怎么处理一个杀人犯,有人问我说:‘咱们能把他杀了吗?’我会回答说:‘当然能。’这人接着问:‘那,谁有资格来杀他呢?’我就会回答说:‘法官和刑警可以杀他。’——不就是这个道理吗?而现在的情况是,燕国虽然是一个无道的国家,可齐国同样是一个无道的国家,而这一个无道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无道的国家,这很明显就是一件没道理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去鼓励这种做法呢?”
孟子对统一天下的态度在“梁惠王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从不反对统一,他只是支持和平演变,反对暴力征服,他支持顺应民意的“王”来用尽可能和平的手段统一天下,而反对机关算尽的“霸”凭借军事力量来杀人掠地。他不是一直都很赞同商汤王灭掉夏朝,也支持周武王灭掉商朝吗?从《战国策》对齐国攻打燕国这件事的记载来看,孟子可不仅仅是挑唆过沈同,他还挑唆过齐宣王呢。孟子对齐宣王说的是:“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意思是说:现在去打燕国,这正是建立和周文王、周武王一样功业的机会,千万别错过!
——哪本书里说得对?搞不清,从一方面来看,《孟子》里的记载似乎更合乎孟子一贯的思想,只有王者才能去灭人家的国家,齐王好像还真不大够格;可从另一方面来看,《孟子》一书的别处也记载着,孟子还是很看重齐王的,认为他虽然离王者还差不少,可还是有潜力的,还是可以培养的,那么,鼓励齐王去伐燕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啊。这件事还有下文,且看下节。
有了错误改不改?
燕人畔。
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齐国很快就拿下了燕国,但燕国人对齐国人的欢迎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开始反对齐国了。
想当初齐国刚刚拿下燕国的时候,孟子给齐王出过很好的主意,但齐王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没听孟子的,结果导致了如今胜利的成果无法稳固,反倒招来了尴尬的局面。齐王很惭愧:“我这张老脸可怎么再见孟子啊!”
旁边有个大臣叫陈贾的,赶紧为国君分忧:“大王您别为这个发愁。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什么问题?”
陈贾说:“大王,您自己掂量掂量,要论仁和智这两项,您和周公谁更牛?”
“呸!”齐王很生气,“我本来就烦心呢,你还落井下石寒碜我!”
陈贾的问题为什么会惹怒齐王,现代人恐怕不好理解。这位周公我们前面已经见过多次了,他是周武王的弟弟,是孔子和孟子最推崇的几位圣人之一。所以,这问题就相当于问你:你和赢政比谁更英明?
陈贾并不介意齐王生气,接着说:“您别急,听我慢慢说。周公当年辅佐周武王灭了商纣王,派管叔监督商朝遗民,可管叔却伙同这些商朝遗民起兵反对周公。我问问您,周公事先知不知道管叔会造反呢?”
齐王一时摸不着头脑,“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陈贾说:“如果周公明知道管叔有反志却还派他去监督商朝遗民,这分明就是不仁;如果他事先不知道管叔会造反,那分明就是不智。所以,在这件事上,周公不是不仁就是不智。连周公这样的大圣人都尚且如此,何况大王您呢?”
齐王一听,有点儿心宽:“你说的不错啊。”
陈贾说:“您不是觉得没脸去见孟子吗,我愿意去和孟子说道说道。”
陈贾想出来这么一个杀手锏,心想:拿这个问题去问孟子,孟子不是一向都推崇周公吗,这次看他怎么回答!反正,无论他怎么回答,都出不了我的手心。
我们替孟子担一份心吧,老奸巨猾的陈贾怀揣着一颗阴险的心来找孟子了。
见到孟子,陈贾好整以暇,问道:“周公是个怎样的人?”
——这纯属明知故问。
孟子回答:“周公是古代的圣人。”好,陈贾早料定孟子会给出这个答案。陈贾接着问:“周公曾派管叔去监督商朝遗民,而管叔却伙同这些遗民们起兵反对周公,不知道有这回事没有?”
孟子说:“不错,有这回事。”
陈贾笑得更奸,心想:“你承认就好。”然后接着问:“周公事先知道管叔会造反吗?”
孟子回答:“他事先并不知道。”
陈贾心想:“没想到你老孟这么容易就上套了啊!”然后把眉毛一横,接着逼问:“那么,也就是说,圣人也有过失了?”
——孟子到底是孟子,辩才无碍,一点儿也没被问住,他答道:“管叔是周公的哥哥,所以,周公的过失难道是不可原谅的过失吗?况且,有了过失又怎样!古代的君子,他们的过失就像天上的日蚀和月蚀,百姓们全都看在眼里,而当他们改正过失的时候,百姓们也都抬头仰望看在眼里。而现在有些所谓的‘君子’,有了过失以后,将错就错还算好的,更有那些为了掩盖过失而编造种种说辞的。”
孟子在这里又体现了一回“浩然之气”,捎带着揶揄了一下陈贾,那意思是:我知道你是为齐王来的,唉,你们这种有错不改的人啊!
孟子这里有句话原文说得很漂亮:“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这给了后人一条重要的君子立身之道。中国古人很强调个人修身,尤其是君子从政,个人修养一定要好。但问题是,就一般“君子”来讲,如果承认了错误,代价是否太大?这就要好好掂量掂量,毕竟像前文讲过的李悝的那个例子还是极个别、极个别的。
再者,中国古代的官僚系统是没有现代的公仆意识的,当时最普遍的是“父母官”意识,做官的都是民之父母,所以呢,虽然父母应该养育好儿女,可父母犯了错又怎能向儿女们主动低头承认呢?如此一来,父母的威严何在?皇帝在某些时候倒更容易向老百姓承认错误,比如会发布罪己诏,这东西用现代语言说就是皇帝自我批评的公开信。
但一般来说,皇帝是永远不犯错的。按儒家一位最著名的投机分子叔孙通的看法,皇帝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能向别人承认。
咱们看看当汉惠帝刘盈犯了错的时候,同样作为一代大儒的叔孙通是怎么给他出主意的:
汉惠帝年纪不大,经常要去看望老妈(就是刘邦的老婆,那位著名的吕后)。他自己住在未央宫,吕后住在长乐宫,距离虽然不远,可出一趟门又是戒严,又是马车开道,实在麻烦。汉惠帝心肠不错,一想:这么来来回回的,不但自己麻烦,而且很是扰民,那些小老百姓平日里朝九晚五,上班不容易,自己频繁搞戒严,人家还不尽在下边骂娘!自己本来就是去看望娘亲的,可为这出行却每每惹得无数百姓们痛骂她老人家,这可不好啊。得想个办法才是!
汉惠帝想了个好办法,盖了一座立交桥,车队可以在桥上走。这样一来,自己再去长乐宫的时候就不必搞交通管制了,自己方便了,也不会再扰民了,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啊!
汉惠帝正为自己的好办法得意呢,叔孙通说了一句话,吓得他一头冷汗。叔孙通说的是:“您这立交桥下边的路是高皇帝游衣冠之路,子孙怎能在上边走呢!”
叔孙通这话吓不倒现代社会里的我们,却吓得倒当年的汉惠帝刘盈——他这座立交桥修出了大逆不道之罪!
叔孙通说的“高皇帝”就是汉高帝刘邦,是汉惠帝刘盈的老爸,这时已经是个死鬼了。为了纪念他老人家,皇家经常要搞仪式,把刘邦生前穿的衣服和戴的帽子从墓园里捧出来,一直捧到祖庙,这就是叔孙通说的“游衣冠”。汉惠帝的立交桥正盖在“游衣冠”的那条路上——儿子踩在爸爸的头上,这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