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西岸车才停下来,这里游人略少,碧草连天,多有垂钓之人。
映红和柳绿上前扶下玉婉,早有杨家小娘子等人看见。
杨家小娘子闺名蕙娘,当下迎了上来嚷道:“怎么来的这么晚,你看看,大伙儿全等你一个了。”
玉婉不答,转身抱下了玉楹,蕙娘一见就笑了:“原来你带了这么个小冤家来,”伸手去摸玉楹的小嫩脸蛋,“可还认得我么?”
玉婉嗔她:“手下没轻没重的,小心捏痛了她。”
玉楹乖乖被她捏着:“认得,你是常上我家来寻姐姐的杨家姐姐。”
蕙娘大喜,随手解下个荷包给玉楹拿着玩,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玉楹觉出里面是金珠之类,笑得更甜了。
她们三个朝众人走去。玉楹闪眼一看,与自家交好的那几家小娘子几乎全在,还有好几个较面生的。
被围在中间的是廖医证家、钟录事家等几个官家小娘子,脸上都微微带些傲色,见了玉婉,便显出笑容来寒暄,其他的富家小娘子也围拢过来,一时莺声燕语。
杨蕙娘作为召集人,还是很有号召力的。
她虽出身商家,但和乐楼的背景连一般官员都不敢得罪,虽则她明面上不能与那些高官家小娘子来往,但是在酒楼里什么达官贵人没见过,就似廖家钟家这样的七八品官也未必入了她的眼,因此众人对她亲自带玉婉姐妹过来都看在眼里。
廖家的嫡女廖白芷性格活泼,当下拍手道:“婉娘来的正好,我等正斗茶呢,你来做个评判。”蕙娘笑道:“做什么评判,婉娘的点茶手艺就极好的,可叫她给我们开开眼。”
白芷便推着玉婉坐下:“茶都是相同的,是清明初出的新茶,水也是一个壶中分出来的,你来点看。”她的庶女妹妹廖白芍将刚才自己用过的盏移开,另拿过一个青瓷茶盏。
旁边李家香铺的李芸娘突然道:“正是呢,也让我等看看是你点的好还是刚才芍娘的好。”
玉楹听得话头不对,向她看去,李芸娘长得颇似其母,五官小巧,说话间两个小小梨涡,且是醉人。
玉婉不动声色:“廖家妹妹出身医药世家,茶最开始本就是作为药用,想必对茶之一道更为讲究,再说我等不过玩耍,哪里就真的分出高下。”然后低头一一查点要用到的物品。
玉楹瞪大了眼睛看着姐姐,见她先是洗茶,微火将茶饼炙干,碾成粉未,用绢罗细细筛过,再来煮水——这个大概是很难掌握的,玉婉额头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水面,等到用沸水温过茶盏,才开始正式点茶。
先用沸水将茶粉调和成膏,再添水,这个时候要衡量好力度,落水点不能破坏茶面,又拿过一个金制的茶筅打击和拂动茶汤,这个被称之为“击拂”。使得茶汤泛起一层厚厚的泡沫挂在盏壁上不散,便是成功。
点茶关键之处在于沸水的掌握,水开到什么程度冲茶最好,再就是击拂的力道和轻重缓急,据说高手还能将泛起的泡沫点出鱼戏莲叶、叠翠山水等图案。
玉楹不懂点茶,只觉得玉婉这一套动作做起来如行云流水,分外好看。白玉般的手指捻住金器轻轻搅动,露出了一截光洁的皓腕。
她又伸长了脖子去看茶面的图案,模模糊糊一片,看成是山水丹青也未尝不可,抽象主义嘛。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赞了几句,又互相讨论起要领来。
唯独李芸娘心下不忿,暗想道,一样是经纪人家,你家因出了一个小小的成忠郎,不过是九品官,就与我等如此不同。我们来时都不过是两个丫头带过来,凭什么你是主人家亲自领来的,还有廖家那两姐妹见了我眼皮都不抬一下,对你却恁般有说有笑。
玉楹品着茶品的不亦乐乎,其实她根本喝不出来好坏,只是觉得费这么半天劲点出来的,不喝浪费了。耳听见蕙娘提议:“咱们买些牌子来钓鱼吃可好?”
金明池是不允许随便钓鱼的,要事先买牌子,即许可证。钓上来的鱼也要成倍价格买下,才算自己的。
不远处便有酒楼,即可唤个厨子过来将鱼当场切脍佐酒,谓之“旋切鱼脍”,是极风雅的事。
蕙娘刚说完,众人面露喜色,几个爱动的小娘子已经跃跃欲试的去远了。玉婉本不想去,无奈妹妹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只得起身,牵起她的手,慢慢往岸边走去。
玉楹却不耐烦,抽出了小手,撒开小短腿一蹦一蹦的往前走。玉婉看她离自己不过三四步远,也就放心跟在后面。
玉楹连蹦带跳的串出几步,回头向姐姐招手,突然脸色变了。见李芸娘状似不小心的绊了一下,从后面推向姐姐,她立刻冲回去想做个缓冲,接住姐姐。
只是她情急之下忘记了,自己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而是个三岁小豆丁。
心中发急狠跑,结果就是肢体行动跟不上大脑指挥,加之这里靠近岸边,草地倾斜,且初春的草都带着湿气,脚下一滑,左腿绊右腿,往下跌去,玉楹本能的护住头脸,一路滚了下去。
玉婉本来小心看着妹妹往岸边走,突然觉得一股大力推来,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子,抬头正看见小妹顺着草堤滚了下去,顿时脑袋一片空白,厉声大喊起来,往前追去,众人全吓呆了。
待小厮丫嬛匆匆赶到,已有两个秀才打扮的年轻郎君走过来,其中一个手里抱着自家小娘子,身上沾满草屑泥水。
玉楹眼睛紧闭,脸色苍白,人事不知。其实出事地点虽看得见岸边,但实际距离还远,玉楹也就在草地上滚了一段距离,换做一个成年人也无甚大碍。
但她年纪太小骨头尚软,也摔得够呛。
那俩年轻秀才本来在河边游玩,离岸边却是比玉楹近多了,眼见得上面草地滚过来一个小小孩童,其中一个不假思索,立刻扑上去抱住,就势一滚卸了力,站起身来,听见那边有喊声,知道是孩童家人,迎了上去。
这时的秀才,并不是功名,而是泛指读书人。宋朝没有考秀才这一说法,但凡读书人打扮的,皆可称呼为“秀才”。
而书生进仕途的第一场考试便是州试,也称取解试,考中的便是“贡士”,民间私下也称为“举人”。
玉婉奔至跟前,来不及叙话,抢过玉楹连声呼唤。玉楹微微睁眼,嘴唇蠕动几下,刚说得“我没事”三个字,又闭眼晕了过去。
那秀才便劝道:“小娘子,还是找处地方好生安置令妹,赶紧请郎中吧。”
玉婉这才抬头匆忙福了一福:“多谢秀才相救小妹,前不远处有个小酒楼,秀才不弃,暂移尊步,待奴家好生相谢。”
那秀才急忙还礼道:“不妨事,小娘子请自便……”
却得玉婉一抬头,眼前蓦然出现个鲜眸玉腕的美丽少女,面庞白皙如玉,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还挂着几滴欲坠不坠的泪珠儿,天然清雅,韵致非凡。
他后面的“无须麻烦”四个字便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去,愣愣改口道:“也好,有劳小娘子了。”
旁边小厮已经驾车过来,众丫嬛轻手轻脚的抬了玉楹上车,朝最近的酒楼驶去。大家也无心玩耍了,一起跟了过去。
李芸娘且惊且悔,她本意不过是要玉婉跌上一跤,出个大丑也就罢了,实是无意弄成这样。
到得酒楼,小厮阮顺赶紧扔出两贯钱,要了个小小雅阁儿,玉婉唤过主人家搬了个卧榻,又叫人去请了大夫来,这时玉楹已经醒来,只觉浑身疼痛。
老大夫诊了脉,看了看眼脸,又问了几个问题,道是不过些许外伤,并未摔到头部,好生休息几天也就罢了,开了压惊的药离去。
玉婉含着泪给妹妹擦伤的部位上药,好在初春天凉,真娘给玉楹穿得厚,只擦红了几块皮,倒是一双小手因护着脸见了红。
匆匆喂妹妹喝了一碗药,看着玉楹稍稍安定下来,玉婉便思量下去跟众人辞了回家。
玉楹心内懊悔,自己怎么就这么笨,这小身板走快点都会摔跤,自己那时晕过去,其实是被吓到,然后看见熟人之后的放松,这也太丢脸了,居然吓晕过去的。
楼下众人见说玉楹无事,长出了口气,白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感谢佛祖,幸而没事。”
白芷抢白她:“又不是佛祖救了楹娘,是人家秀才救的,你感谢佛祖怎的。”
这句话提醒了玉婉,忙叫映红请了那秀才过来,向前见礼:“适才情急,不曾问得秀才名姓,家住何处,回去告知家父,定当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