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训乃画院待诏,补承直郎,已是正六品;李安忠为画院祗候,历官成忠郎。显允也是以成忠郎衔任画院学生,成忠郎不过正九品——此乃阶官。
阶官和职官,有点类似现在军衔和职务,比如是上校同时又是团长。
“后生家,”李从训年纪最大,资历也老,生性爱酒,喝得酩酊大醉,拍着显允的肩膀啪啪作响:“你们这一批学生,乃是官家亲选出来的,何等荣耀。这些人中唯你年纪最小,可知为何?”
显允带着醉意晃了晃脑袋,其他人也停了谈话,都专心听李大人爆内幕。
李从训哈哈一笑:“你的笔法画技并无甚出彩,虽则有些灵性,然有灵性的多矣。官家选人看中的是法度,想我等画师,为朝廷供奉,笔下所画都将流传后世,当使后人知晓现今一切,为子孙留得念想,供其瞻仰揣摩,所以一丝一毫不得偏差。作画前定要观察细致,摹写逼真,于实物不敢有些微差别啊。”
“正是如此说,小阮郎君的正午牡丹图,花瓣张开且有些下垂,颜色也不甚润泽,边缘微微打卷呈现枯蔫之象,极为逼真。参考的那一等年轻人正值气盛,画出来的花儿都色泽鲜润,开得极盛,美丽不可方物。他只捡那牡丹最为美丽的样子画,哪里管得什么四时景侯、阴阳向背、苞萼后先的。”李安忠也在一旁帮忙补充。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感叹:“果然官家好眼力,似我等只管看那花盘儿画的大不大,开的盛不盛,色泽润不润,以为画的越美才越好,如今受教了。”
显允暗叫一声惭愧,他最初也是如此,画什么只管捡那最美的一面画来,甚至有时还主动往美好了修饰,虽然看着赏心悦目,却失了其中真意。
直到有一次画的清晨月季图,自觉得意,拿给家人看。却被两岁的小妹奶声奶气的告之月季早晨不是这个样子的,非拉着自己五更起来,一直守在月季旁边。
看着花开花谢,心中忽有所动,这些大家印象中美好的物事,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完美,一样有生死荣衰,一样轮回转换。
自己一直画的都是自己想象中的,却不是真实的世界,从此再下笔就会撤去强加上去的意念,而尊重大自然本身的生命。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真娘又欢喜又发愁,喜的是儿子有了前程,愁得是儿媳妇还太小娶不进门来。又转念想起大女儿婚事,更添了一层烦恼。
不是她夸口,自家大女儿样样出色,女工针指,百伶百俐;厨艺管家,样样在行;识得文断得字,更兼妆奁早已备下,十分齐整,就差个做亲的人了。
按说恁般诸多好处,愁甚嫁人。也不是没有富户官宦来求,偏阮俊卿是个爱女的,一心想要女儿许个读书郎君,百般挑剔,千般不如意,选来选去不是嫌人家事不够丰盛,就是人品不够出众,待到两样齐全了,却又嫌人家不够温存体贴。
真娘看丈夫挑花了眼,无可奈何。
过得两天,一大早就有和乐楼杨掌柜家的小娘子打发小丫头来下帖子,道是三月春光明媚,邀请几家小娘子结社踏春。
和乐楼是汴京有名的酒楼,其琼浆酒享誉京城,日日座无虚席,往往得提前数天预订,还未必能够,非高官巨商等闲进不得楼内。
真娘见了帖子,一力撺掇女儿出去散散心,如今正值朝廷开科取士,满京城都是举人士子,又是春天气暖,出游的人甚多,没准哪里就能有些个缘法。
玉楹在一旁见了,眼馋至极,自己打高三开始就没春游过了,便哭着闹着一定要跟姐姐去外面玩。
真娘被她吵得头痛,索性叫玉婉带了她一起赴约,又叮嘱随去的养娘小厮女使,看好了两位小娘子,莫教人冲撞了。
那边玉韵转动眼珠刚要开口,被真娘瞪了一眼,只得把话吞了回去。
真娘心道那个小的太小,说不通道理就会哭;你个半大不小的还想装得也听不明白话语,也学着哭叫打滚?要是都跟了去,婉儿光照顾你们两个就忙得团团转了,哪里还有时间能寻得些个机缘。
踏春的帖子上写的是约在金明池。
那金明池位于汴京城西的顺天门外,原本不过是皇家演习水军之处。
如今的官家登基之后,于政和年间大兴土木、内建殿宇,修得齐齐整整,雄伟瑰丽,数不尽那许多景致,自己不时的车驾临幸,观争标锡宴于临水殿。
又下旨每年三月初一开放,允许百姓士庶纵赏游玩。因此每年清明时节,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玉楹兴奋的扒着马车向外看,一路上人来人往,两边店铺买卖兴隆,小摊小担穿梭其中。
不少酒楼门前扎着彩楼欢门,门首或二楼上还有许多浓妆女子大声招揽顾客,处处欢声笑语。若非穿着打扮、两旁街道不同,恍惚中差点以为回到了现代北京城中。
彼时宋代有户已过二千多万,人口突破一亿,汴梁作为京城,人口过百万,是实打实的大都市,一说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后世甚至有人说此时一个看门的小官生活条件比欧洲一些小国君主还要好(是生活条件不是富裕程度)。
虽不可考据,但就玉楹自己来看,宋朝这个时候的衣、食、住、行等文化,无疑已经走在了全世界的前端。
到得金明池上,沿岸垂杨拂水,绿草铺堤。倾城士女喧阗,游人如蚁。
有那等书生秀才,摇着纸扇,三五为群,意态从容。
更妙的是忽的一阵香风飘过,如兰似麝,一簇簇女娘争妍斗彩,团扇遮面,眼波流转,欲语还羞,引得那等年轻子弟纷纷瞩目凝视。
玉楹看得大奇,不是说古代风气保守,女子出门都戴着帷帽吗,怎么这一个个都在公众场合眉目传情的,难道是青楼女子?看打扮也不像啊。
又见那些子弟们虽然凝神贪看,却无一人敢于孟浪上前搭讪,这明明就是良家妇女嘛。一时不禁脱口而出:“怎的这些女子都出来抛头露面的?”
话刚出口醒悟过来,这话大有蹊跷。不说这话不似一个孩童所说,也不说她是怎么知道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就说自己一行人也算是其中之一啊,心下惴惴不安。
同在车内的玉婉扑哧一笑:“你个小孩子还懂得什么叫抛头露面?以前我朝司马相公倒是曾说过,女子出门须拥蔽其面,但也不过跟他交好的几家士大夫家中女娘如此。司马相公当政时因与王相公争峙,尚且几次被谪贬,如今亡故已久,这等言语小事哪个还来理睬。”
言毕也不管这些话妹妹能否听懂,板起脸伸出葱指点着玉楹的小脑袋:“以后少学那些妇人婆子如此嚼舌。”
玉楹吐了吐舌头,虚擦了一下冷汗,还好以前有个司马光真说过这话,圆过去了,大姐估计只以为自己不知道从哪听人说的,故而学了出来,其实不懂其意。
而且她这时也模糊记起了历史课提到过的,女性悲剧根源的程朱理学出现于大宋。再结合现状,估计此时二程已经死了且还没啥名气。
至于朱熹,这会儿还没出生呢。自己是否能提前找到这家伙,掐死他在襁褓里,为以后广大妇女同志除害呢?玉楹陷入了意淫之中,嘿嘿直乐。
其实说大宋受到程朱理学影响是不准确的。北宋都灭亡好几年了,朱熹才出生。南宋建立二十多年,他步入仕途,一生宦海不上不下,历经四朝皇帝,始终在五品左右晃荡,到死了才被赐了个从四品。其间还得罪了权臣韩胄,被朝廷排斥为“伪学”、“伪师”,晚景极为悲凉。
生前到处宣扬他的理念,可在现代传媒手段如此发达的时代,一个教授演讲也未必能影响到多少人,何况那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一度还被陆九渊为首的其他学派质疑抨击。
直到他死后快三十年,才被宋理宗平反追封,可那时离南宋灭国也没几年了。终他一生,他的理学观念对整个大宋朝的影响都微乎其微。
马车一路缓行,玉楹看得眼也不眨,各种杂耍魔术木偶戏;更有趣的是水秋千,在彩船船头立上秋千,几个标致小童摆到与横木平衡时,翻跟头掷身入水,底下人群纷纷喝彩,这分明就是花样跳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