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后花园中,遍地锦云烂熳,香气袭人,正值三月好春光。
显允吃多了几杯,酒气上涌,踉跄着脚步随便寻了一个石凳坐下,撑住额头正待闭目休息一会。
一个清甜中略带稚嫩的女童声中气十足的传来:“阮三娘,你给我出来,她们说你往这边跑了。”小小的身影由远及近,转眼间来到显允面前,后面还追着她的两个丫嬛织锦和冰绡。
玉韵一双水湄的大眼瞪着大哥:“看见楹儿那死丫头没?”
显允眯起一双俊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二妹,这丫头估计又被自家那个古怪精灵的小妹给气着了。
说来也怪,自打小妹周岁那年治好了痴病,一下子变得活力十足,刚会跑就整天上串下跳,脑子里还总想出稀奇古怪的点子,折腾的家中人人自危。
尤其是二妹,深受其害,两人年龄相近,总爱往一起凑,天天吵架拌嘴,末了却又感情比谁都好。
两个丫嬛上来给显允请安,显允含笑问道:“楹儿又做了什么,把二妹妹气成这样?”
玉韵嘟着嘴撇过头,小脸上微微泛红,织锦忍笑道:“三娘子把二娘子绣好的荷包将出去夸耀。”
“她哪里是帮我夸耀,”玉韵叫起屈来,“分明是要我出丑。”
家中人人都知二娘子针指女工最是艰难,自打学刺绣起,绣出来的物件就惨不忍睹。
显允正了脸色:“果然,这是三妹妹不对,怎能扬家丑于外呢?”
旁边花丛中传来小小的嘀咕声:“我怎的知道厅上有那许多人在,我见二姐昨夜手都刺破才绣好荷包,扭捏着想要又不敢将去给娘亲瞧,我就好意帮忙了。”
玉韵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大吼道:“阮三娘,就知道你躲在这,你悄悄将去给娘亲看也就罢了,做什么高举着冲进去还一路高喊着的是我绣的。”
一个沾满花瓣草屑的小肉团滚了出来,躲在显允身后,赔着笑:“我那不是急着帮二姐嘛。”玉韵气得上来咯吱她,玉楹人小腿短跑不开,急得大叫哥哥救命。
正厮闹成一团,一个淡淡声音响起:“你们两个都给我回房去,好好反省反省,看看你们的头发身上,成的什么样子。”
兄妹三人心虚抬头,玉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玉韵见机快,拉着玉楹的小手磕磕绊绊的跑了,留下大哥独自面对姐姐的训斥。
显允讪笑了下,整了整衣襟:“姐姐,我就是出来透透气。”
玉婉恨声数落他:“你可知今儿是为你才办的宴席,你考进了画院,所有宾客都待贺你,你却中途退席到这儿躲清闲来了。”说的显允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挪回前席。
玉韵拉着玉楹回到自己屋内,唤织锦打了盆水,给她仔细擦了手脸,又叫冰绡去她屋内找身衣裳来换。
玉楹仰头看着自己的小小二姐,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童,已经长得越来越妖孽且懂得照顾人了,虽然自己总爱逗她,可她每次气完还是会哄着、让着自己。
她抱住玉韵的腰,把脸埋在她身上,玉韵以为她被姐姐吓到了,轻轻拍了拍她,哄道:“不怕啊,大姐不会生气太久的,饿不饿,我叫她们拿点心给你吃,下次不要一个人乱跑,会让大家担心的哦。”
玉楹把泪水逼回去,仰起头绽开笑脸:“嗯!”她从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最多是让人感觉到比同龄的小孩子伶俐懂事、说话也清晰有条理了许多。
仅这样一开始家人对她的早熟还很是惊异了几天,慢慢才习以为常。她也从来不敢打听自己穿越到了宋朝哪个时代,那不是一个几岁小孩子该感兴趣的问题,偏偏家中日常说话从不提及这个话题。
然而随着这两年接触事物越来越多,她内心中那个猜测也越来越近,直到上个月大哥考进了翰林图画院,她真切的看到了报喜录单上写着清清楚楚的“宣和三年”,心中的恐惧终于成真。
宣和是北宋徽宗的最后年号,很快就要到来的一场战争将会结束这繁花似锦的一切。然而她什么也做不到,别说她只有三岁,哪怕她三十岁,也不会有人相信现在这宁静祥和的汴京城,没几年将翻成人间地狱。
其实她也奇怪,马上要亡国了,怎么看家中日常透露出的,京城居然还是如此繁华热闹,哪有一点不好的征兆。
其实在别的朝代,乱世将起之前的几年都是大火烧过半边天,各种起义或者诸侯军队都是席卷全国了的。
唯独北宋,这个经济空前繁荣、国力素称积弱的朝代,各地爆发的起义却没一个能成气候的,兵变、民乱的次数与规模在中国历史上都是较少的。
别看后世小说中描写的起义好汉如何英雄,但实际上都可以算作星星之火,不过都在一蜗之地折腾一阵。
就连最著名的方腊起义,也不过不到一年就被镇压下去,只占领了六州五十二县,比起大宋二百多个州近二千个县,微不足道哉,不是朝廷军队太强大,一来民心向宋,再有就是花钱买安宁。
宋朝开历史之先河,采取“田制不立”“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历朝历代惧怕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使得百姓无地可耕从而引起动荡,都竭力抑制大地主阶级兼并土地,每隔一个时期都对土地进行再分配,避免土地过于集中,使得中国一直处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领域。
宋朝却反其道行之。授田制基本被废弃,承认并保护土地的私有权,鼓励百姓开荒田并置为永久恒产;不限制土地集中,导致土地被更自由大胆的买卖,也导致了竞争与垄断更加激烈,不善经营者就会被淘汰,无论是农民还是地主都竭力使自己的土地效益最大化,促进了土地的利用效率。
更值得一提的是,土地的集中化让部分农民失去土地,剩余劳动力大量出现,涌进城里,商业、矿业、纺织和各种手工业空前发达起来(仅信州铅山的一个铜铅矿就常雇有十余万矿工,日夜开采)。
宋朝重商,五行八作的运转使得资本主义萌芽空前繁盛起来,城市化加速,人口迅速膨胀,通商海岸一一开放。
这是一个商业腾飞的时代,人民生活极为富裕,航海、造船、医药、科技、工艺等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但压过汉唐,甚至后来明清也多有不及。
尤其是汴京,天子脚下,这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商业化城市,寻常百姓家都不开灶的,连洗脸用水也是向当街挑担买。
此时一片太平盛世繁华景象,谁又能想到不过几年,金国公然撕毁合约,举兵进攻?又怎能相信京城抵抗力弱到如此地步,居然二帝同时被虏?
玉楹想救人,可她能救谁呢,谁会听信一个三岁孩童的话就抛下祖业背井离乡?要是敢到处去说将要亡国,她打了个冷颤,可还记得一般妖人(妖言惑众之人)都被淋一身黑狗血、大蒜汁、粪便之类的,然后直接拉去咔嚓了。
她记不太清楚还剩几年时间了,大致不会超过七年,北宋灭亡不会超过宣和年号之后的十年。
这边玉楹心内如焚,前堂却热闹非凡。显允自幼喜爱绘画,阮俊卿也曾逼过他走科举之路,想要光宗耀祖。
但自崇宁三年起,却用的是荆公(王安石)变法期间提倡的太学三舍法,科举由诗赋改为考经义取士,且基本都由太学里直接选拔,弄的近二十年间无常科。
显允对诗词歌赋还算勉强感兴趣,可一拿起策论之类就瞌睡,最后无奈只得随他,遍寻高手画人延师家中,教他绘画。
今年三舍法被废,恢复了科举取进士,同时翰林院辖下天文局、画院、医官院和书艺局也纷纷开科选拔人才。
显允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跑去报考了画院,居然被取为学生。
这个学生并不是学员,而是正式列入品级的低等官员职位,已有国家俸禄可拿,虽不是最尊贵的进士第,也算作旁科考上去的职官了,画院学生之上尚有“祗候”、“艺学”、“待诏”等职官,学生为从八品下。
喜宴上众人称贺毕,显允早已不胜酒力,满脸潮红。这次来贺的官员骤然多了起来,大抵认为阮家已不完全算商贾之家,因此往来并不辱没身份。
当然也有此次考试的两位主考官李从训大人和李安忠大人在席中的缘故。天子爱画,连带本朝画师地位也水涨船高。
其实当今圣上不但极为喜画,而且善画,堪称丹青妙笔。每次画院考试必将亲临,兴致勃勃的从中选择佳作,主考官不过挂名而已。
虽则如此,按规矩也该显允去拜见,但画艺中人大多不羁,不拘小节,因此两人亲身来贺也不觉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