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气,闷热难当。
几个身着青袍、做低等官员打扮之人从办公衙门走了出来。内中一人向其他几人提议道:“天气热得紧,不如我们去找家酒店小酌三杯,去去暑气,如何?”
其他人纷纷应和,唯有最年轻的有些歉意:“列位,最近家中诸多事忙,显允就不奉陪了,酒钱尽管算在我身上,各位务要尽兴,尽兴!”
他旁边之人有些意志阑珊:“每次吃酒,显允都借故推脱,不知今次何事?”
显允涨红了脸不答。
又一人笑道:“文澜兄,就不要挑他之理啦,他可是要迎娶新妇了的,所以才每天出了衙门就急急往家赶啊。”
那文澜兄回嗔作喜:“原来恁地,这可是大喜事,不知几时做得娇客,也好叫我等去吃喜酒?”
显允笑了一笑,与众人拱手作别,上了马车,径自向家中走去。
回得家中,只觉气氛不对,人人都低头敛目,面带怜悯之色。
他进屋给父母请安,见父母居然也在叹息,便奇道:“发生了甚事,怎的人人都情绪低落?”
阮俊卿长叹口气,低声道:“刚听得坊间传闻,大辽被灭,天祚帝被俘,你萧大叔他们.......”他有些不忍说下去了。
显允大吃一惊。
大宋立国之初,很是跟大辽打了几场硬仗,且正经输过几次。虽檀渊之盟以来,一百多年间两国相安无事,但是在大宋人的心中,大辽还是很强盛的国家,怎的说被灭就被灭了。
他供职在画院,于时事政治并不怎么上心,所以连民间都已得知消息了,他方才知晓。显允觉得心中应该感到高兴,毕竟大宋没了一个劲敌,这是好事,但是隐隐又有些忧虑,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只得归咎于自己与萧木伦他们相处久了,有了感情,所以觉得些许替他们感到难过吧。
他也不准备往下细问,转身却见三妹站立在门口,尚且稚嫩的小脸上一派沉静,不知在出神的想着什么。
不知怎的,显允觉得三妹妹越来越看不透了,她自幼就极聪慧,通人事极早,但也极调皮。如今越发难以捉摸了,明明只是个七岁大的孩童,这几年却越发沉稳安静下来。
通常小孩子装大人状,都是极可爱可笑的,可当玉楹沉静下来的时候,小脸上居然透出了一种成人特有的接人待物之气质,使得人看上一眼,就能不自觉的模糊掉了了她的年纪。
玉楹今天一大早起来,算准了是萧木伦他们从南边回来之日,果然看见了他们在自家前厅跟爹娘叙话,玉楹缠着他问起姐姐的近况,本来还很高兴融洽的气氛,直到外面传来了不规律的重重脚步声。
一个萧家庄的庄客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大哥,大哥,我刚听的人说,说金灭了辽了,陛下他......他被金所虏,我大辽,我大辽已经不复存在了。”
玉楹认出他也是随萧木伦来到大宋的辽人之一,萧木伦猛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晃了一晃,往后就倒。
阮俊卿慌忙扶住他:“萧兄弟,莫急莫急,坊间传闻,做不得真的,我这就着人去打探打探。”
萧木伦稳了稳身子,苦笑了一下:“不必去了,必然是真。这几年来,边境屡屡传来辽金之战的消息,我一直着人关注着故国,早已知晓我大辽屡屡败于金之手,其实去年,陛下他就已经退出了漠外,只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如今,终于......”
他说不下去了,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虽然他被权贵所迫,逃离了故土,但毕竟还是辽人,对着故国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如今家国已毁,从此之后,他真真正正的是浮萍无根、明月无影之人了。
在场众人俱都沉默下来。只有那几个辽人跪了下来,撕开了衣裳,露出了**的胸膛。在场有女眷,这本是极为失礼的行为,但是配着他们低低的哀泣声,反而有着一种莫名的悲壮感。他们反反复复的用契丹语唱着一首民歌,玉楹听不懂他们唱的什么,但是那种沉重的亡国之痛,还是使人心下生悲。
玉楹神情也严肃了起来,这个时候终于还是到来了。这几年,她之所以没那么急,就是因为她记得金是灭了辽之后,再南下攻宋的。而金灭辽这等大事,自然会很快传开来的。而此刻,也许金正在磨刀霍霍,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看了面露同情的一众人等,内心苦笑:“还有心思去同情别人,很快你们也该被同情了才对。”
阮俊卿待萧木伦他们歌声停下来了,才上前低声道:“萧兄弟,不要太过悲伤,身体要紧。这几天,你们好好休息下,我这里并无甚重要事情要办。”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些年来,阮某已经将你们看做至亲之人,切记得,你们其实还有很多亲人的。”
萧木伦他们抬起头,看见在场的萧家庄的其他宋人,都含泪看着他们几个,他心中一热,做了个庄重的辽国礼节。
玉楹转身跑了出去,她一口气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将自己从不离身的小荷包往**上一倒,认真的一五一十数了起来。
这几年,她仗着自己年幼、面皮够厚,撒娇耍赖的从父母那弄了不少好东西,尤其是小舅舅派人送来的各色宝石,统统放进了自己的贴身小荷包。阮俊卿夫妇只当她女孩儿家喜爱那宝石的灼灼光华,也不缺那几个钱,也就不甚在意。
玉楹认真的点了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大约估了估价值,突然看见了那枚船上男孩儿送她的玉佩,她想了想,挑了出来,仍旧放在了荷包里。其余剩者,大约也值得二百两银子左右,若是换算成铜钱,还得更多些,也约莫三百多贯钱。
不知道这些银钱,能否打动那个爱财如命的老和尚,玉楹思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