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朝已到,一大早整个阮府团团忙碌,为做“汤饼会”。
卞姥姥起了大早来到府内,洗三该准备的一应物事如挑脐簪子、围盆布、点心、黄白之物和花儿朵儿等各色小物件早已备得齐整。
熬好的槐条蒲艾水温热着,胭脂染红的桂圆、荔枝、生花生和栗子码放一旁。另有一湖田窑白瓷酒盅,熠熠生辉,里面放着已泡了三天香油并且穿好了红丝线的绣花针。
彼时十五刚过,正是家家繁忙之时,又兼积雪难行,故此洗三只来了附近邻居和楼真娘的娘家要好亲戚,剩下就是与阮家生意往来过密的交好朋友,来者多是女眷。
真娘的乳母柳氏接待收礼,无非是些粟米炭醋,内中家道饶裕的便多了婴孩所用的精致小衣服小鞋袜。阮家摆开午饭,丰富的酒菜流水催来,主食却是面条,唤作“洗三面”。
饭罢在外厅设上香案,供奉十三位娘娘,上香拜神后卞姥姥抱出婴儿来开始洗三。主家和客人轮流往盆里添水添物,卞姥姥应声说着吉祥贺词。
阮盈盈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还是朦胧一片,只能勉强看清卞婆那张菊花似的老脸。
突然被人往盆里一放,洗起澡来,边洗还边念叨着什么。
卞姥姥接生那日便知道这位小娘子是个不爱哭的,当下悄悄在她嫩屁股上狠狠一掐,盈盈大怒,怎么又来,啊啊嚎着,底下众人都笑眯眯的,谓之“响盆”吉利。
盈盈嚎了一阵,感觉被人又拿鸡蛋又拿葱姜的揉搓,顿觉泄气,无精打采不再反抗。
再一会居然拿豆子往耳朵上揉半天,接着像被蚊子咬了一口,麻麻的。卞婆子给婴儿穿完耳洞,捞了出来擦干净,方笑眯眯的放进养娘怀里,乐颠颠的去收添盆的“外快”。
养娘抱着阮盈盈进了内屋,真娘正听乳母柳氏回话,见了她顿时乐的一把接过亲的啧啧作响,边亲边用手去戳婴儿嫩嫩的脸蛋。
一旁柳氏慌忙抢抱过孩子,无奈叹息:“娘子,你也为人母十余载了,怎的还如此不稳重,这是你的孩儿,可不是用来耍的。”
“哎呀,奶娘,我的头突然好晕,你可别念我了。”真娘慌忙嘟起嘴巴闭了眼,想要逃过一劫。
柳氏打发养娘出去,闭了房门,语重心长的劝说:“娘子也别不耐,嫌我老婆子说话絮烦,你年纪也不为小了,须拿出些大家主母的庄重气度来。我刚在外面听得来人嚼舌头根子,说什么大官人只因如同赘婿,所以才连小也不敢讨得一个,换了旁家似娘子这等跳脱性格,又生的三个女孩儿,早讨了十个八个了——又不是讨不起。”
真娘幼时爹爹经商在外,母亲生下她后思念丈夫,身体一直不好,常年缠绵病榻,没有奶水。
柳氏那时新寡,带着刚出生的儿子来楼家做乳母,将真娘奶大,里外帮衬,到得后来就是工钱发不出来也没忍心离去,因此虽名为主仆,实是拿真娘做女儿般看待的。
“是哪个说的这般混账话,”柳氏话刚说完,就见真娘立刻不头晕了,跳将起来极为愤怒的挥着拳头。
“我家官人聪明又本事,不过当初只身入京穷了点,说什么赘婿不赘婿的,我自甘愿倒贴了家财嫁他,况当初也是爹爹的决定。果然我和爹爹好眼光,家事这些年因官人而越发风生水起,那起子小人怎能说的官人这般委屈,好似全靠我嫁妆过活。况自爹娘去后,家事全在官人掌握中,他要讨小早就讨了——我家官人才不是那般贪花好色之人哩。”
一大段话噼里啪啦的,说的柳氏目瞪口呆:“娘子,我说话的重点不是这个——算了,但凡扯上大官人你只听得他入耳了。”
被柳氏抱在怀里的阮盈盈听得恍然大悟,心下暗忖:“难怪家中不见一个什么老祖宗类的人物,敢情这家女主人爹娘过世了,男主人光身一个呀。”
又一转念:我为什么会想起老祖宗类呢,顿又陷入呆滞中。
三朝过后,一大家子恢复了平静。
小床上,盈盈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吐着口水泡泡。
“小乖乖,好不好听,给爹爹笑一个。”阮俊卿卖力的挥动着个小小金色铃铛逗弄她。
“嘁,什么好玩意,”她对上方自己傻爹手中之物极为看不上眼,“这哪里比得上我刚买的电脑。”
想毕又是一愣,电脑,又是什么东东,怎么自己总是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来。
盈盈歪着小脑袋苦苦思索,首先她确定自己十分不对劲,印象中自己不该是这个模样,起码不该这么一点大。然后呢,然后她睡着了,婴儿的大脑禁不住她这么精神充沛的想东想西。
待到快一个月时,她已经能清晰认出谁是谁了,当然只限能近距离接触自己的几人,远处还是模模糊糊。
除了总爱拿不同玩意儿逗弄自己的傻爹外,总爱亲她还偷偷拿手指戳弄自己小身板的美人儿是娘亲,唉,难怪她娘被养的跟小孩似的,看她爹那妻奴样就知道了。
怀抱又香又软的漂亮女孩是大姐,嗯,她最喜欢大姐了,温柔又细心,抱着自己哄的时候还会给自个儿悄悄哼小调,虽然她印象中好像从未听过这种小调。
那个没事就跑她眼前给她欣赏各种各样画作、也不管她能否听懂,自顾自讲解起来就没个完的半大男孩是大哥。
还有一个动不动就吵着跟她一起睡、总爬上她床、有着一双极水灵极明媚大眼的可爱小萝莉是二姐,勉强再加上一个奶娘吧。
别问她是怎么明白什么是爹什么是娘什么是哥姐的,她就是知道,这些人是自己最最亲近血脉相连的亲人。
嘿,这家人基因还真不错,这意味着自己将来也是美人儿一个呢,阮盈盈沾沾自喜。嗯?基因是啥?别问她,她也不知道,最不满意的就是最近莫名其妙的念头和词汇在脑袋里越蹦越多了。
哎,身为婴儿还真是无聊,打个呵欠,沉沉睡去,最近又使劲回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过度了。
春天气息逼近,枝头抽出嫩芽,气候日渐转暖。
满月酒这日天气大晴,阮家早已下了无数帖子出去,比起洗三来显得正式许多。除了自家准备的,另又在外面酒楼叫了若干席面,请了杂耍班子和艺人来家,来客也不仅限于近邻亲友,而是广邀宾朋。
阮俊卿神情肃穆,上香祭祖,告知家中多添一女及其生辰八字,名字按玉顺下来,取为楹字,望先祖庇佑。
阮盈盈顿又陷入呆滞了,怎么名字跟我原本的差不多呢?对了,我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这个原本的名字又是哪里来的呢?
一旁柳氏面带忧色看了她一眼,准备跟娘子说说,新出生的小娘子怎么总是无缘无故发呆,别是什么毛病吧,须得请大夫瞧瞧为好。
之后阮俊卿抱着打扮齐整的玉楹出去晃了一圈,收获无数或真心或假意的赞美,心满意足的唤过养娘抱将进去了。
玉楹坐在真娘怀抱里,笑眯着眼的摆弄着自己的赤金八宝璎珞圈,素圈上嵌着真珠、玛瑙、绿松石等珠宝玉石,缀有寄命锁、如意坠之类,看起来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她当初一见就不肯撒手了,不也管自己小身板戴着重不重。
这时真娘的族中婶子楼沈氏带着个身着大红簇花绯红衣服的年轻媳妇进得房内来,四下环顾,已然坐了好几位妇人。
内中两个穿着稍有些简朴的妇人举止矜持,慢慢吃着茶,间或互相低语一番。另一边坐着的三位妇人却是衣饰华美,环佩叮当,奢富气息扑面而来。
绯衣的年轻媳妇是真娘四叔公家最小的孙子新娶的浑家楼江氏,跟随婆婆楼沈氏第一次来,因而有些好奇的偷瞧,略显局促。
这楼家沈氏娘子乃真娘四叔公的次儿媳,四叔公家二子三孙,唯有小孙子跟阮俊卿最是说得来,因此带她来贺。
这位四叔公在迁来汴京的这一支族人中可谓辈分最高,德望最重。
真娘的爹爹楼奕幼年父丧母亡,随族迁来京都,一路全仗这位四叔父才没被饿死。
后来楼奕咬牙带了全部家财出海讨生活,一去多年,孤儿寡母也是全靠四叔公不时接济照拂才勉强度日。
待楼奕赚了大笔钱财回来,真娘母亲到底身心过累,与丈夫打了个照面没享几日福就撒手而去,为此楼奕再没娶,娇养着真娘长大,又千挑万选为真娘选了孑然一身却又人物聪俊的阮家小郎做丈夫人选,留在家中调教。
不上十年间,楼奕病重,族中一些人因真娘是个绝户女,贪图其家业欲待赶走阮俊卿。
又是四叔公站出来撑腰,按楼奕心愿,为他过继了一个族中孤儿名唤楼璟的,果断请得官府做主,断得继子得四分之一家财,绝户在室女得四分之三,为真娘保住了大半家财,然后又主婚将真娘嫁与阮俊卿。
因此真娘心内极为感激四叔公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