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彤云密布,数点雪花乍飘,转眼间便扯落成大片大片,眼见得一场好雪,真个是姑射真人用黄金箸敲碎了琉璃净瓶,纷纷扬扬倾下这场雪来。
饶是如此,大街上却也行人不少,往来尽皆满脸喜气。偶有一个酸儒在街边立住了脚,双手呵气,一边跺了跺被雪水侵冷的脚,一边搜肠刮肚,刚吟得一句“千家万户雪花浮”,话音未落,突然迎面被人冲撞了一个踉跄,满肚皮的诗兴被撞的无影无踪,恼怒的回头看去,一个十五六岁做僮仆打扮的小厮正撒腿狂奔而去。
阮喜只顾急跑,撞到了人也浑然不觉,一路狂奔过了朱雀门,却是到了内城。天汉桥以南,御街两侧店铺林立,鳞次栉比,甚是次第。
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个个鲜衣大帽,不惧风雪,显得生意极为兴隆。
直到转过两三家店,阮喜方才刹住脚步,面前是一座两层小楼阁,青灰色筒板瓦曲线层顶,十字脊,倒斗拱,棱形外柱,气势十足。
两边挂着一副对联,左联是“羲之五字增声价”,右联为“诸葛三军仗指挥”,正前黑漆金字匾额上书“百扇居”,却原来是家卖扇子的店面。
阮喜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店里,扶住门框狠喘了几口气,待气息匀净了些,方抬头问道:“大官人可在这里?”
店中留守的两个伙计,内中一个乖巧些的叫道:“小喜哥,如何跑的这般急——大官人正在后堂分发过节用的柴米炭火钱物哩。”
阮喜顿时舒了口气,也顾不上回话,放开嗓子连连喊叫着“大官人”,径自往后堂去了。
方才搭话的伙计向另一人好奇道:“今日上元佳节,不知大官人家中出了何事,来的这般慌张?”
那伙计心里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轮到自己进去领钱,闻言极为不耐烦:“似这等有钱人家,出了针尖大的事都看的比天还要大,你见他跑的急,还不是为了做出个尽责的模样来讨喜。无论何事,总不要连累我等领钱过节方是正经。话说回来,这几日这般大雪,亏得圣驾昨夜前去宣德门与民同乐哩。”
搭话的伙计嘟嘟囔囔:“说来也怪,自今上登基以来,一年冷似一年,听老人讲,我大宋立国以来,冬日从无这般大雪,偏这位官家开始年年降雪,为不祥之兆哩。”
“胡说!”另一伙计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制止他:“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还不收声。”
吓得说话的伙计一缩脖子,忙抬眼环顾四周,眼尖发现店外有人好似要进来买扇子,忙殷勤的迎了上去不提。
后堂里,阮俊卿正袖着双手,看着伙计分发过节的物事,突听得一声凄嚎,“大官人!”顿时浑身一哆嗦,紧了紧身上的银灰缎面貂皮大氅,抬眼看见自家小厮阮喜上气不接下气跑近前来。
他皱了皱眉,呵斥道:“怎的如此慌张,不成样子。”阮喜委屈的垂首:“大官人,速速家里去,管家打发好些人出来各个铺子里寻你,大娘子要生了。”
阮俊卿心里咯噔一下,抽身往外便走。没两步“嘭”的一下,原来心内着慌之际一头撞在了门上,扶住额头“哎哟”一声往后就倒。
跟在自家主人身后一起往外走的阮喜只觉一股大力压来,跑的骨酥腿软的他哪里禁得住,反向下边跌去,两人都滚做一个肉饺儿,缠成一团。
屋内七八个伙计全都要笑不敢笑,个个脸憋得通红。一旁的刘掌柜咳嗽一声,狠狠瞪了那些伙计一眼,急忙上前去搀扶,边安抚道:“东家莫急,大娘子已经是第四胎,想来无事。”叫过一旁呆立的小厮:“还不快去给大官人套车,傻站着哩。”
站在旁边早上随侍家主出门的阮乐醒过神来,急急的奔出去驾车。心中寻思:“今儿元宵节,大娘子偏赶这时生产,想是个好兆头,只是带累了我等要忙乱一阵,不过大官人一高兴,赏钱想必也少不得的”。
上了马车,阮俊卿在里坐卧不安,自家娘子已年过三十了,听讲这个年纪生产很是危险,偏偏她总想再要一子,怎么都劝不住。左思右想焦躁起来,掀开帘子向外看去,大雪阻道,马车行进十分缓慢,不由得长叹一声按捺下来。
马车出了朱雀门向外城驶去,转道西边,驶过新门、旧郑门,到得汴河之边,金梁桥下。那汴河漕运发达,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东去入淮,横贯京城东西,运东南方各色物品乃至粮食,下西山之薪炭,半天下之财赋均由此水路进,最是一等一紧要之处。
金梁桥架于汴河之上,乃汴河十三桥之一,造的是高大宏伟,气势非凡,十分可观。纵然现在业已入冬,河水结冰,舟楫不行,但桥上桥下往来人等仍络绎不绝,一派兴盛。端的是热闹繁华之处,富贵荣华之乡。
阮俊卿的马车往自家宅子驶去,这一溜房子均座北朝南,尽头是条断路小巷。阮家几年前从城东曹门搬来此地,将这一带房子买下,自家打通了最里面几间房屋起了一个大大的宅子,余者尽皆租了出去。
因这一带在金梁桥下,租者大抵都是经纪中人,又南面临街,前面一屋开做买卖,甚好过活。从铺子里入内,方是住的屋子,倒也闹中取静。
马车咯咯吱吱往里走,不想这一会雪又下的更大,地面积雪实是难行。阮俊卿心焦,看看离的不远,干脆一撩衣摆,跳下车来步行。没走上几步,正遇上张木匠的浑家徐氏,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在门口扫雪。
张木匠姓张名贵,祖籍睦州淳化县,因嫌乡下生意淡薄,遂领着浑家到东京讨饭吃,手艺尽可过得去,就租了阮家的房子,又领了阮家的本钱,开着一个木匠铺子。原来本朝嫁女争相多陪嫁妆,往往拿上好木料打造,因此生意尽好,几年下来家道日渐从容。
当下徐氏见了阮俊卿,因他是房主人,又领着他家本钱,抢上前来道了个万福:“大官人大喜哇,今儿上元节,偏巧大娘子就生了,真真好兆头,想来必是位贵人呢。”阮俊卿哪有心思回她,略略一礼,转身便走。
阮家门首早有阮和阮顺等在门口了,遥见家主回来,登时大喜,迎将上去。阮俊卿边往里走边问:“娘子如何?可平安么?”两个小厮赶紧回话:“还未生哩——稳婆说还早。”
一路绕过屏门,穿过前院,过了垂花门,内院两侧便是抄手游廊,更有避雨廊穿插其中,阮俊卿方抖落了身上刚挂的一层薄雪,进得正房来。早看见丫嬛婆子往来不绝,却绝无一人发出太大声响。
门外站着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女,正是阮俊卿的长子阮皓轩、表字显允和长女阮玉婉,两人踏肩而生,显允十二,玉婉十三,原来先花后果,玉婉反倒长似显允一岁。看见阮俊卿回来,齐齐给爹爹请安。
阮俊卿一摆手,忧心忡忡:“不是说还得十几日才足月,怎的今日就生了?”
玉婉蹙了眉:“爹爹早上出门后,娘亲就有些不适,躺了两个时辰忽喊肚疼,好在卞姥姥是提前请了过来住的,女儿又做主叫人去请了李郎中,郎中说恐是昨晚劳累,才提前动了胎气。”
“唉,昨夜你娘非要去内城观灯,我拦着不许,又兴致勃勃的弄了许多烟火在家,怎能不累。”阮俊卿提起自己的娘子颇显无奈。
“莫说娘亲,”却是显允在一旁接过话来:“便是爹爹也只为哄娘开心,才弄的这许多烟火家来。”阮俊卿老脸一红,恼羞成怒,瞪了儿子一眼,转又望向屋里。
这边大家伸长了脖子只顾看,屋内隐隐传出女主人的惨叫声,稳婆指挥的话语声,侍婢养娘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父子三人似猫抓心肝一样,显允额头见了汗,玉婉手中的帕子几乎被绞碎,阮俊卿背着手踱来踱去,没一会将周围下人们转的眼冒圈圈。
天色渐渐晚了,各处掌起灯来,众人俱都肚饥,却哪敢言语。管家想上来问饭,不敢打扰家主,便去请示玉婉。
玉婉悄声吩咐他带几个小丫头拿些点心来给众人分发下去垫垫肚子,又打发两个贴身大丫头映红和柳绿,一个去厨房看看给母亲熬的汤怎样了,顺带吩咐厨下人将各色食材准备好,以备用;另一个去看看妹妹醒来未,若是醒了就叫养娘服侍妹妹先吃了饭。
阮俊卿跟着胡乱吃了几块点心,突然感觉衣角被拽了几下,一个嫩嫩的童音传来:“爹爹,抱,飞飞。”低头一看,四岁大的二女儿玉韵正抱着自己大腿,仰着粉嫩的小脸渴望的看着自己,随侍的养娘站在一边回话:“小娘子刚吃过饭来,吵着要见官人娘子,奴只得抱她前来。”
俊卿弯腰抱起了女儿,哄到:“韵儿,娘亲在生弟弟妹妹,你要乖乖的,过会爹爹再陪你玩可好。”
玉韵困惑的眨了眨大眼,显然不能理解爹爹的话,但感觉到此时的气氛紧张,便伸出小胳膊圈住爹爹的脖子不做声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玉韵的小脑袋都一点一点的快埋到父亲的胸前了,突然里屋传出来一阵喧嚣。众人顿时打起精神,争相看去,恨不能将屋子看出一个洞来。
阮俊卿抖着手想去推门,谁知喧嚣声戛然而止,一时静悄悄什么声音都没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在心里打鼓。显允哆嗦着问父亲:“爹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声音已然嘶哑。四年前母亲生二妹妹的时候他还小,没现在这么明确的恐惧。
阮俊卿脑子里混沌沌的,每次妻子生产他都提吊着一口气。突然屋内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众人大喜,纷纷吐气,全部笑了开来。
门被推开,稳婆满脸堆笑:“给大官人贺喜,大娘子添了一位千金,真真是好个模样。”
俊卿抱着玉韵抢进屋去,后面玉婉便立住脚步答谢了,又笑道:“三朝之后还得劳烦姥姥。”
一旁映红不动声色递出个荷包,卞姥姥入手便觉沉重,当下更是笑得脸上的褶都开了,连声诺诺:“不劳小娘子嘱咐,老婆子一早记着哩。”
显允也忙挤进去看妹妹,玉婉只得留下一一吩咐摆饭,家中大小各有打赏,将早已备好的几百个红鸡蛋分发下去,又指挥将各色补品流水搬来,再派人告之四邻亲友。
阮盈盈朦朦胧胧中感觉自己好似被大力往外挤,她顺着这股力量刚一出来,模糊听到周围一阵欢呼,顿觉不耐烦:“怎么公司里这么闹哄。”
想完自己愣了一下,公司,公司是什么。她皱起眉头使劲想着,突然觉得被人倒转过来,屁股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这是什么情况,她愣住了。
谁知她这一楞,周围声音顿时没了,只听得离她最近的一个嗓音含糊嘀咕道:“不会是个哑巴吧。”她心中腹诽:“你才哑巴,你全家都哑巴。”
接着屁股上突然又挨了重重的两下,顿时怒了,凭什么打我,刚想放开嗓子跟对方好好理论理论,谁知张口却是清亮的哭声,浑身一哆嗦,我这是怎么啦。
周围气氛明显放松下来,接着她被抱着换了个人,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塞进她口中,她本能的吸吮起来,感觉甘甜的乳汁下肚,越发迷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阮俊卿将玉韵放在床边,仔细打量着刚出生吃饱了熟睡的小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看,不由的傻乐起来。
确实,小婴儿不像刚出生的皱皱巴巴的模样,反而白白嫩嫩的,脑袋上都有一层细细的胎毛,红红的小嘴一呼一吸,睡得正香。
躺在床上的楼氏真娘,望着丈夫的傻模样欲言又止,嘟了嘴低声道:“官人,我又生了个女儿。”
真娘当年做亲后生下一子一女,因年轻爱惜身材,遂不想再生育了。后来年纪渐大,渴望儿女成群环绕膝下,调养一阵遂生下二女儿玉韵,又想再要一子,所以这次才不顾丈夫劝阻生产,谁知又是个女儿。
阮俊卿看着妻子孩子气般忐忑不安的神情,柔声劝慰:“真娘,只要是你生的,男女都是我的心头肉,你也别想太多,再说咱们不是还有显允呢么。”
显允在旁边使劲点头:“娘,不怕,我将来会对妹妹们很好很好的。”真娘扑哧笑了,伸出纤纤玉指点着丈夫:“你们爷俩啊,都欢喜女娃娃。”
“那我呢,”玉婉亲自端着一碗汤进来假意嗔道:“你以后对姐姐就不好了吗?”显允急忙摇头:“哪有的话儿,姐姐对我最好了,我最喜欢姐姐了。”
听得哥哥这样说,不明就里的小玉韵在一旁突然抬头插话:“我也最喜欢姐姐了。”
“你们呀,就是嘴甜。”玉婉笑着坐下慢慢喂着母亲喝汤。显允背着姐姐对父亲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阮俊卿看着自己妻子和几个儿女,心中感情满满的要溢出来。突然外面一阵骚乱,他提高了声音问道:“什么事。”
“大官人,”管家的声音低低传来,“李郎中在外面吵着要回家呢。”
显允“啊”的一声,拍了拍额头:“李大夫给母亲把脉完,是我叫人把他安置去前院厢房坐,不放他走,想着有他在安心,结果把他给忘了。”
玉婉瞪了弟弟一眼,起身开门,施礼道:“李大夫,实是对不住,都怪我家弟弟鲁莽,害您呆到现在,晚饭敢是未吃呢,正好跟我家爹爹一起吃,顺便再为母亲请个脉。”
“不敢,”门外李郎中见是玉婉,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回礼,“为大娘子诊脉是应当的,只我实是饿得狠了,又被贵府管家拦着不让走,这才惊扰了小娘子。”
随即进得屋内,诊了脉,看着大小四双眼睛冒着光死死盯着自己,头皮忍不住发麻:“无须担心,大娘子月子里好好调养,很快恢复的。”心下腹诽不已,“大户人家真真娇贵,不过生个孩子而已,连累我一整天陪在这里,还喝得一肚皮茶水。”
转眼瞧见婴儿,啧啧称奇:“某行医十数年,极少听说刚出生婴儿这般好看的,想将来必是位有造化的。”
阮俊卿谢过郎中,递个眼色给管家,出去吃饭了。管家会意,封了厚厚的诊金给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