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你怎么才回来呀。我差一点就永远见不到你了。”说着两手在空中挣扎着想动,试图要翻身坐起,向他的胸膛扑去,像迷途中的孩子渴望母亲的怀抱,诉说心中的悲苦,可是我的身体如灌了铅一样纹丝不动。
他望着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泪水肆虐,心中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眼眶里含的泪水,强忍着不在我的面前流下来。我深知他是一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硬汉。这些年来,他不曾在我的面前流过一滴眼泪。他向我谈及他的过去,一九六二年,他入伍分配到55师163团特务连侦察排当战士。侦察兵的训练严酷,训练量更大,白天摸爬滚打,夜间要练格斗捕俘,作为一个侦察兵,除了步兵共同的战术技术训练外还要练攀登去爬悬崖削壁,练捕俘摔跤格斗。为了训练胆识,夜间一人独自外出,几十里作业常常到深夜,这对过惯书斋生活缺乏锻炼的他很困难,但他知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虽然艰苦到了极致,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咬紧牙关坚持。他的努力得到了认可,他屡次被评为优等射手,五好战士。
一九六二年10月至年底他参加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经历了艰苦的五昼夜行军(从青海民和到麦克马洪线的棒山口)穿越了整个青藏高原,高山峡谷,峭壁密林,十几个小时,仅能上下一座山,紧接着是更加艰苦的徒步行军,整整五昼夜,麦克马洪线南侧的首次露宿,严寒的夜间露营,大家围着火堆,真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风如针扎。他说:“青海湖边有个镇子叫茶卡那里的风比刀子还厉害。连续的昼夜行军疲劳到极点。人确实可以边走路边睡觉。在紧张缺水的情况下,牛屎里挤出的水喝起来也觉得甘甜。”那么艰苦的恶劣环境中,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在猛烈的炮火中,在伤员和烈士面前,愤怒的仇恨难以抑制,带血的双眼要喷火。排长下令,“不准哭,要化悲痛为力量,为死去的战士报仇!”他强忍泪水,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他给父母留下了遗言,写道:“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请你们不要难过,因为我是为祖国而死,死得其所!”他告诉弟弟妹妹让他们代他孝敬双亲,他知道一个真正的军人,就是战死在阵地上,也不能轻易落泪。
可眼前,他看到心爱的妻子将永远的倒下了,他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压抑良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太清楚,他的坚强和软弱都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影响。
我深知他倔强的脾气,对这样一个流血也不肯流泪的硬汉。遇到再大的挫折和痛苦也不会在我面前流下一滴眼泪。但在此刻,他流泪了。
残酷的现实就摆在我们的面前,令人无法接受却也不能逃避,这毕竟是铁一般事实。
向来遇事冷静不急不躁,任何恶劣的环境中都稳如泰山的他,而今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被眼前这残酷的情景所震惊。
那双热情洋溢蓬勃向上透着灵气的双眼,曾经是那么富有生命活力,而眼前的她,失去了所有的光华,楚楚可怜躺在病榻上,一动不能动。
他久久的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我,坚定有力的双手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似乎用这样的方式,给我输送信心和力量。
我望着他坚毅的充满深情的双眼,咬紧牙关,忍受着术后持续不断向我肌体侵袭的剧痛。
“忍不住,就打一支止痛针,我知道你非常的痛,我马上叫医生下医嘱。”他摸着我的头关切的说。
我不要止痛针,我对那过敏,术后的麻醉还没有完全消失。一阵阵恶心如翻江倒海般的涌上来,震的刀口处不断渗血。我在临床的经验使我深知止痛针同样会引起剧烈的副作用,我极力的想忍耐住。
我望着他苦涩的道:“我知道你心痛我,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什么样的罪我都能受。”我不忍心我所爱的人为了我的痛苦而痛苦。
夜幕降临了,值班护士带着医院特制的大口罩,推着治疗车在每个病房穿进走出,骨科是医院最为繁忙的科室,所以骨科的护士要求更要利索和干练。
术后的第一个夜晚是漫长而痛苦的,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每四小时测量血压、脉搏、呼吸、严密观察病情变化,还要定时翻身,以防褥疮的发生。
每一次翻身,都像是往刀口处撒下了一把盐,火辣剧烈般的疼,即便是有再好的耐受力,也无法抵挡那种切割肌肤般的疼感。尤其翻身时的剧痛更叫人无法忍受,忍不住的叫喊声犹如被猛兽吞食前悲惨的哀嚎,这一声声在万籁俱寂的夜空里颤抖的回音,令人不寒而栗。
每翻完一次身,他的额头都要渗出细细的汗珠。这一夜,他完全没有合眼,加上途中连日的疲劳,精神紧张,眼窝明显的凹了下去。一脸的倦意被我一次又一次的惨叫声驱散的无踪无影。
他苦思冥想,琢磨翻身时如何快速敏捷,以最大限度减少痛苦。他和其他陪护商量着最佳的方法和效果。
经切磋,几个人各自将手平放在我的腰部和臀部。一、二、三在第三声中,平稳快速的来一个整体的侧翻,经过几次的翻身,这个方法明显奏效。而且越轻、越快、越稳,越能降低疼痛,不能拖泥带水。
每一次翻身,他都特别谨慎,严格的执行所拟定的每一项护理措施,以取代任何人在护理中粗手毛脚所给我带来的额外痛苦,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像一个忠诚的战士,一丝不苟的履行自己的天职,在困难面前沉稳而坚强。
他坐在我的身旁关切的说,“你疼了就喊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我知道你很坚强,大手术竟连一针止痛剂都没用,我着实很急,又无法替你分担。”说着握紧了我的手,他那坚定沉稳的目光告诉了我,他会永远和我一起闯过所有的难关。
最难熬的第一天过去了,我望着他陷下去的眼窝和疲惫的双眼,在间隙时只能休息片刻。此时,还有什么比他在我的身边更能抚慰我?还有什么比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精心护理更能抑制疼痛?唯有他,守候在我的身旁,我才能坚强的忍受着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走出这绝望的沼泽地。
几天过去了,刀口处的创伤有所好转,疼痛也有所减轻。这时,他终于喘了一口大气。
他是我的特别护理,没有比他更悉心的陪护了。
他的身体一天天消瘦,眼窝越陷越深,四周泛着黑色。十几天的紧张操劳和持续的熬夜,他的脚和踝部明显的浮肿。我深情的望着他说:“你回家好好睡上一觉,让身体恢复一下,看你这样,我真心痛。”
我违心的催他赶快回家,“护士也会照顾我。你不要总不放心,你的身体也不是铁打钢铸的。”禀性固执的他,不肯在这个非常时期离去,我知道他的心里装着一个男人的责任,一个丈夫对妻子最朴实的表达,他放不下时刻需要护理更需要爱的力量支撑的我。
你累倒了,我心疼呀。
“你不要操心我,我的身体素质很好,在青海当机要员的时候,连续几昼夜的加班,都没累倒我,不如在你身边的躺椅上打个盹,心里倒踏实些。”他的目光亲切,坦然,我感受得到他的真心。
不一会,他在躺椅中发出长长的鼾声,极度的疲乏使他的身体在酣甜的鼾声中阵阵颤抖。我怜惜的望着他,过度疲劳的脸上长满了浓密的胡茬,但在我的眼里有着夺心心魄的大男人气概,他宽宽的额头两道浓眉像剑一般犀利。睫毛覆盖了那一双洞察一切深邃、充满智慧和力量的双眼,鲜明的轮廓如酣睡中的王子。
看不够亲不够爱不够,但我不能走近他,止不住涌出一股酸楚的泪水。
你是我心中的挚爱,是我心中永恒的太阳,是我一生的骄傲自豪。老天把他赐给了我,为什么又绝情的把我们分开。
而今我以泪洗面,苦不堪言,用尽平生气力也无法挪动。心急如焚的胸膛里像一股灼热的岩浆即将爆裂,流不尽的泪水汹涌着奔向浩瀚的大海。
可恶的车祸就像凶残的大魔头,让原本绽放的生命戛然而止,幸福的生活就此终结。尤其近年来,大部分公交车都实行了承包制,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车祸频发,毁灭了我美好幸福的家园,扼杀了我心中所有美好的追求和愿望。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夫妻甜蜜和谐的生活和那充满幸福感的笑脸。想到此刻,泪水不断的从眼眶中充盈而出,顺着眼角流进了耳朵。我极力的压抑着奔腾的思绪,不让抽泣声惊醒了他,让他疲劳的身心安静的休息片刻。
大妹感激的望着同事对我说:“他真是世上难觅的好人,前几天他们去新隆山买了一百多斤糜子,在你们理疗科技师家里处理干净。”
我伸手摸了摸身下柔软光滑的糜子垫,心里又一次激起了感激的浪花。
上午仍然要输大剂量的抗菌药物和激素。几天来食欲大增,把大妹带来的我喜爱吃的水饺统统吃下。这使大妹十分的欣慰,虽然她也知道这是激素在起作用,但术后能有这样好的胃口一定恢复的快。我不记得多少剂量的激素输入我的体内,只觉我身体迅速的膨胀,我摸摸脸上隆起的赘肉,要镜子。
谁也不吭声,我哭了,哭的很伤心。到了此时,我才明白,双脚不能踏地直立,要漂亮何用。
数天过去了,我试图用尽全身的力量,想把双腿挪个位置,那怕一丝一毫。可双下肢臀部腰部及胸部就像压了个大磨盘异常沉重,死死的帖在床上,双手掐着自己的腹部和大腿也没有了丝毫的痛感。每次查房,医生和润总是站在床尾,让我动动脚趾,但我费尽气力脚趾并非动弹而大指却阵阵的向上反翘,这是临床上的医用名词_痉挛,我的心顿时冷却成冰。
我瘫痪了,这将是永久性的终身瘫痪,我永远不能站立行走,也就意味着我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
这悲惨凄凉的现实令我肝肠寸断。以往的骄傲和自信被乌云所遮盖,我坠入了黑暗的深渊永远的失去快乐和镜中那个发自内心的微笑。从此我将永远的躺在这个床板上,就如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一般,过着那种痛苦孤寂生不如死的日子。这个“高位截瘫”的诊断就像魔鬼,深深的恐惧攫住了我的身心,时刻侵扰着我纷乱如麻的思绪。一刻也得不到安宁。
在亲人面前,我又一次无法克制自己紊乱的思绪和失控的情绪。摇着散乱的头发,失声痛哭:“不!不要!我如果没有尊严的活在这个世上,我宁愿死去。那该死的车为什么不从我的身上压过。叫我死个痛快,为什么把我弄成这样,让我生不如死!”
老天啊!你的仁慈那里去了,你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为什么你给了我那么多的美好又瞬间收回?这到底为什么?
他望着我极度痛苦,满脸泪花的脸,在这种状态下,只有沉默。谁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我即将崩溃瓦解的精神堡垒。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这样下去于事无补只能加重你的精神痛苦和心里负担,这样的意外确实叫我们碰上了。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碰上了只有想开,事情总会有转机的,有些瘫痪病人不是在数年后又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吗!你是一个坚强乐观的人,在你的身上一定会有奇迹出现。”
爱人一番话,我像被抓住了的脱缰野马。燥动不安的心稍微稳定下来,身心极度疲倦,让我逐渐进入了梦魔。
我懵懵懂懂鬼使神差般的朝着一个黑云弥漫的地方走去,那里就是地狱,传说中的鬼门关,那男女鬼魅扑倒我,若不听从便遭棒打。梦中的我虽然俱怕,但我一次又一次反抗,企图摆脱控制。我知道,只有逃走才有生还的可能。但无论怎样,也无法摆脱魔爪加剧的胸闷,这令人窒息的痛苦。猛然间,我从摄取灵魂的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这也许是术后失血过多体质虚弱的原故。
我睁开惺松的睡眼,恐怖的不是梦中的恶鬼索取我的魂魄。而是眼前这真真切切的铁一般的事实,不觉脱口而出:“我瘫痪了!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怎么落到这一步田地!”我被眼前的残酷现实彻底的瓦解了,我的心又一次坠入了黑暗的绝谷。
一次次的噩梦惊醒,一次次的恶性循环,任何的安慰和关心都无法抚平这颗伤痕累累被痛苦折磨扭曲不堪的心。
“淑绒,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我现在说的道理你听不进去,自己的工作还要自己做,你先冷静下来,好好的想想人世间有多少苦难,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要在厄运困苦面前正视接受并从心理上战胜,这才是唯一解决困难的态度和途径。”
“我们俩都当了几十年的兵,应该有这样的心理素质,既然事情发生了,我们就不要怕,因为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想想看,我并非用大道理说教你。而是现实就摆在我们面前。需要我们用理智的头脑去解决困难。从中找出最切实的办法。”
他的苦口婆心让我看到他的真情,这让我深信不疑,他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他投来那一缕爱怜的目光犹如光芒四射的阳光,照亮了我的心扉。
“我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我永远和你一起承受这不幸和苦难,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他是那样坚定不移充满信心的说。
我用双手捂着脸颊,泪流满面,只觉如梗在喉,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头痛的将要炸开。
他拿着一叠面纸为我擦去了泪水和流出的一把鼻涕,像一个大哥哥哄小妹妹那样不厌其烦。然而不断涌出的泪水就像拧开的水龙头似的无休无止流淌。
我的心在嘶鸣,我的心在滴血,心绪就像脱缰的野马失控了,望着亲爱的人嘶哑的喉咙发出绝望的哀号。“我怎么办呢?今后的日子叫我怎么过?我无法面对更无法接受这样的残酷现实。这比缺腿断臂更加残忍百倍,万倍。躺在床上一个完整的躯体,却有一个大部分完全不属于自己,这就是截瘫,确切的说法就是把人感觉明显的截成上下两段,就是想死没有人相助也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