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越很紧张,立刻起身过来问:“怎么回事,没烫着吧?说你十指不沾春水吧你还不服气,端个咖啡给自己喝都端不好。”语气是玩笑的,表情是无奈的。
“是啊,我真是笨到家了。”戴安调侃的语调里有了凄楚。
马天越不禁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戴安的手机在包里响起来。是周止诺。
“什么事,师太,不是告诉你了我晚上有重要约会?”
“我记得我记得,不是十万火急我也不会这么没眼色地打电话搅局,我闯祸啦!”
“别急,有我在!天塌下来姐替你扛,陆坤来了姐替你挡!”戴安又变回波澜不惊、嬉笑怒骂的戴安。
“陆坤是小,稿子是大!我把马天越的书稿丢了!”
“什么?你慢慢讲,别这么急急火火的。”
戴安听了好半天才理出头绪。原来,周止诺原本在咖啡馆约见雷电电,却被放了鸽子,她独自坐在那里看马天越的书稿《我在咖啡馆等你》,没想到与陆坤不期而遇。周止诺受不了陆坤的怜悯之约,落荒而逃,却把书稿丢在了咖啡馆。她是被陆坤的事弄昏了头,直到下班回到家之后才突然发觉稿件丢失的。她特意打电话给咖啡馆问了服务生,没有人看到稿件。
“师太,你不要见了陆坤一面就这么失魂落魄好不好。现在不是青铜时代啦要在乌龟壳上刻字,也不是竹简时代啦要拿毛笔画竹子,书稿丢了就丢了,回头再打印一份不就行了,看把你急成这样!”
“可是……终究是我粗心大意犯的错呀,这种感觉很不好。”周止诺长出了一口气,“我当了这么多年编辑还没做过这么蠢的事。”
“上帝让我带话给你,他原谅你啦!”和周止诺贫嘴了几句,戴安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暖洋洋的流光溢彩,之前被马天越打击而出现的凄楚一扫而光。
“戴安,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马天越已经回到了对面的座位,又点了支烟,嘴角带笑。右面脸颊浅浅的酒窝露出来,化作一个深不可测的沼泽,引着戴安又情不自禁陷下去。
“我最喜欢你的笑。你一笑起来特别有感染力,让人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
马天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只有看到你的笑,我才能笑得如此真实,你的笑是我生活中最珍贵的美好。她张了张嘴,咽下了这句话,冲他说道:“不早了,送我回家吧。我喜欢帅哥送我回家,特别是美好的晚上!”
走出咖啡馆才发现,下雪了。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并不大。马天越去发动车子,戴安像个小孩子一样张开双臂,仰着头,迎着星星点点的雪花顽皮地转圈,一边转还一边嗲着嗓子唱歌:“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拼出你我的缘分,我的爱因你而生,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马天越上了车打开暖风,摇下车窗冲她喊:“小疯子,你不冷啊?穿那么点儿衣服小心着凉了,还不快上车!”眼睛里满是笑意。他喜欢这幅画面,黑漆漆的冬夜里,橘红色的路灯下,一身素黑的戴安裹着五彩缤纷的披肩,像一只蝴蝶在雪花中翩翩起舞。此时的戴安不是风流妩媚的交际花,也不是狂野奔放的铿锵玫瑰,她只是一个陶醉在美好爱情里的女子,美得那样梦幻,那样迷离,那样不真实。他只是遗憾,这份美好,他终究是无力接受。
戴安跳上车的时候,漆黑柔软的卷发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还有几朵没有化掉的雪花。她玩得开心,笑得格外灿烂,一双眼睛灵动如水,和大耳环上的钻石光芒交相呼应。她表情调皮地问:“马叔叔,我唱得好吗?”
马天越无声地笑,右脸的酒窝显得格外耀眼。“戴安,你怎么会分裂得这么严重,有时候太成熟,让我害怕,有时候又太天真,也让我害怕。”
“总之,我就是让你害怕。”戴安摊手,“难怪你思考了两年还是不爱我。”
马天越大笑,说:“别胡说了,你值得有更好的人爱。”他抬起右手,轻轻抹掉她长发上的一颗晶莹的小水珠,“我配不上你。”
“马天越,”戴安转过身来,她的脸颊刚好滑到他的掌心,那温热的掌心,那曾经紧紧拥抱她的掌心,她怀念了那么久,期盼了那么久。
“马天越,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再用这个愚蠢的理由敷衍我?”
戴安的眼神终于变得犀利,直直凝视着马天越,直把他看得无处遁形。马天越缓缓收回手,沉默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发动车子,朝戴安的家驶去。
戴安也没有再说话,轻轻把头倚在了车窗上。外面的雪花开始变得密集,打在车窗上变成一个个小水珠。视野逐渐模糊,记忆却清晰起来。
相识的那个夏天,正是马天越人生的低谷。他离开部队后经营了一家科技公司,起初还颇有业绩,刚刚走上正轨却赶上经济危机,赔得一塌糊涂。偏偏在那样的时刻,他的妻子卷了所有的积蓄和他离婚。这件事彻底颠覆了他的爱情观。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调整心态,在老战友的帮助下筹措资金,开了火锅店,但是盈利状况亦不乐观。那次应酬之前,他们就商定了把火锅店盘出去,结束这次失败的投资。在水库边喝酒看星星的那个晚上,戴安沉醉在一见钟情的欣喜中,而马天越的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我除了这一打啤酒,一无所有。
所以,当戴安献上深情一吻之后,问他“你爱不爱我”,马天越慢慢睁开眼睛,满目凄惶地看着戴安,然后借着酒力,扯着嗓子大唱:“我该拿什么去爱你,拿我破碎了千万次的心……”
那是戴安第一次听马天越唱歌,带着微醉后的发泄,带着一个男人隐忍的爆发,带着一只受伤的野兽近乎绝望的呜咽和悲鸣,像狼的声音。
即便他是狼,她也爱他。那是一种本能,无法扼杀。
忘记了具体的细节是怎样的,她先主动,还是他先主动。他们开始拥抱接吻,然后从车顶上跳下来,钻到车里,火热纠缠到一起。可是又状况百出,不是戴安的头发被扯痛,就是马天越被皮带扣划伤手指,两个酒鬼的激情艳遇终于以大笑收场,迷迷糊糊偎在车里就睡了过去,睁开眼时已是黎明,绚丽朝霞映红了整个水库。
后来每每提到这件事,戴安都说:“猎艳未遂,猎艳未遂。”马天越就说:“天不怜我,天不怜我。”朋友过半,恋人未满,关系就变成了这样。
一个年华大好的女人,真心爱上了一个年华大好的男人,却只被定位在“红颜知己”,这样的错位算不算残忍的不幸?
所有错爱都是不幸。
然,身处其中的女人并不这样想。如果他需要一个情人,她愿意做他的情人;如果他只需要一个酒友,她愿意醉笑陪君三万场。爱着的人都是盲目而愚蠢的,戴安不是例外。
从夏天到秋天,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有时是呼朋引伴喝酒吃饭搭台子打麻将,有时只有他们两个,打台球,看电影,在他家或者她家做饭喝咖啡。倒像是一对热恋情侣。马天越虽然有大男子主义的一面,却喜欢做饭,会做各种各样的面食,而戴安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碰过锅碗瓢盆,所以最爱在他做饭的时候背着两只手在一旁指挥。戴安记得,有一次,马天越给她做葱花饼,两只手沾满了面粉。她故意逗他,把鼻子凑到他跟前上上下下地闻。他颦眉问她:“闻到什么了?”戴安瞪眼说:“你身上有香水味。”马天越断喝:“胡扯!”戴安大笑:“大葱味的香水,以后你只有在接见我的时候才能用。”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长长的睫毛可爱地往上翘着,太阳穴上方的伤疤被灯光照得映出光彩,右脸的酒窝那样迷人。戴安凝视着这个男人的脸,忽然就觉得难过,她这样爱他,他却说时间不对,温柔地将她推开。
那段日子,马天越的情绪不太稳定,忽而振作乐观,忽而绝望悲观,而且悲观抑郁的时间越来越多,戴安常常翘班去陪他。她想尽各种办法逗他笑,而他的笑容越来越少。
他说,他要离开,先做一次长途旅行,去丽江转山,然后在全国各地走一走,挑选合适的城市,做一项稳定的投资,做一个小城市里悠闲惬意的小市民。他问她愿不愿意一起走。戴安迟疑了。他说,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你离不开这个城市,离不开如鱼得水的圈子。这是他酒后有一搭无一搭说的话。他一向不记得酒醉后的话,但是她记得,并且记得非常清楚。如果他在清醒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她要不要一起走,她肯定点头,立刻去收拾行李,即刻就出发。但是清醒的时候,他就不会问她了。
马天越要往南方去。戴安从心底眷恋着她的北方。马天越说杏花春雨江南好,景色宜人,找个偏安的小镇,过单纯简单的生活。而戴安打心眼里喜欢北方。长城,西风,古道,烈马,艳阳,还有二锅头,她只有在这种干爽炽热的环境里才能兀自美丽着,去了阴冷潮湿的南方,她每个汗毛孔都不自在。但是,她早已下定决心,只要马天越说一句“戴安和我一起走”,无论到哪里,她都去,决不挑剔,决不抱怨,而且满心窃喜。但,他不说。
他们太过熟悉,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样在意对方,那样怜悯对方,却不能分享未来。他认定相识的时机不对,他无力娶她为妻。而她就是嘴硬,不去恳求一份卑微的爱情。彼此依赖,又彼此逃避。彼此折磨,又彼此思念。
很快就到了深秋。某天,马天越的几个老战友来到这个城市,马天越带着戴安一起参加聚会。大家都把他们当成天造地设的一对,还说马天越好福气,梅开二度还开得这么俏丽。戴安看着马天越,马天越只是喝酒。酒足饭饱,大伙又去钱柜唱歌。或者说,鬼哭狼嚎更合适。唱《青春日记》,也唱《精忠报国》,不知不觉又干掉两打啤酒。戴安对马天越说:“我们在一起那么久,都没有合唱过,来一首吧。”
他真是醉了,并不理她,自顾自地唱着许巍的老歌:“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曾让你遍体鳞伤……”
唱歌的人遍体鳞伤,听歌的人千疮百孔。
曲终人散,大家打车回酒店,戴安拉着马天越跌跌撞撞钻进他的吉普车,最冷的一场秋雨就那样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马天越很快就在车里睡着了,戴安却睡不着。明明喝了好多酒,就是睡不着。她打开暖风,看着雨点滴滴答答敲在车窗上,滑出孤独的弧线,最后模糊成一片。这个城市里尚未熄灭的红绿灯火倒映在她湿润的眼眸里,她不成调地哼唱起来:“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你说要远行,暗地里伤心,不让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在这个世间,有太多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无法完成的事,无法占有的感情,无法修复的残缺。如此牵念,如此胶着,却也只能以一种简单的方式,远离对方。
戴安永远不会让马天越知晓,那一场秋雨,是她不曾言说的伤。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停到了戴安的楼下。戴安仍旧沉浸在往事中出神,马天越叫了她一声:“傻娃娃,瞪着两只大眼想什么呢?到家了。”
戴安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马天越的脸,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她甜美地笑起来,她说:“我一路都在想,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多快乐。”
“是啊。那段日子幸好有你陪我。”
“不止是那段日子吧,”戴安佯装嗔怒,“这两年你也没少骚扰我,咖啡馆的名字还是我帮你想的呢,你都没给我策划费,亏死了我!我还让影视公司的人到你的咖啡馆取景,我还做枪手帮你写书,我还替你刷微博做企宣,要不是我这么高明的幕后推手帮你出谋划策,你咖啡馆能红成这样吗?!”
马天越大笑,说:“确实确实,小的多有得罪。”
当真如此。那个秋天,马天越离开了戴安,离开了这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他按照计划,先去了丽江转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活着从雪山出来,他在四川停留了很久。刚巧那边有一位老战友约他合作开咖啡馆,他写电子邮件给戴安,让她帮忙想名字。一来二去,两个人在网络上又开始了相依相伴的日子。马天越常说:“打开MSN看到你在线,我就觉得很安心。”戴安就笑,然后回道:“那么多面首等着我宠幸,我可不得经常在线嘛!”她从来不说,她删除了所有他以外的联系人,那个号码只为他二十四小时闪亮。
马天越收敛笑容。“戴安,我能把咖啡馆开起来,能走出从前的阴影,多亏了你这个好朋友。”
“呵呵,”戴安凄然一笑,“别这么说。分手之后还能做朋友的,要么是没爱过,要么是还爱着。马天越,你说,我们算哪一种呢?”她双眸明亮,直视他的眼睛。
“可是,戴安,”马天越皱紧了眉头,“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们并没有分手过呀。”
对。因为他从未给她在一起的机会。